我們活過的時代,每天的生活,回頭一看,原來那麼驚心動魄──《幸福路上》

如果要在2018年上半年選出我最喜愛的電影,一定是宋欣穎導演的台灣動畫電影《幸福路上》,沒有之一。電影於2017年下半年在台灣上映,而在香港,有些觀眾已經在今年的香港國際電影節率先觀賞。

關於這部電影,有太多話題可說:台灣本位的多元文化視角、女性視角、代際隔閡、台美關係等。不少電影符號也耐人尋味,例如阿嬤的公雞、小夥伴葬身的豪宅 「博士之家」等。而我在本文想說的,是電影中的個人與歷史的張力。

《幸福路上》在香港商業院線上映,適逢是風雨交加的六月初。城市每年這個時間都會紀念一個歷史事件。今年,有大學生組織宣布不再參加紀念活動,也有中學生在街頭接受訪問的回答讓人訝異(後續有指出訪問方式不當,相關組織也發出道歉聲明)。對天安門事件一知半解,對雨傘運動記憶模糊,如此種種,讓不少人感慨當今年輕人不懂歷史。但從《幸福路上》這齣看似温情的動畫片中,我看到的卻是,無論活在哪個時代,每個人都在歷史留下痕跡,個人生活也是歷史的一部分。

1975年生的林淑琪走過了四十年,而九十、二千年代生的一代,也走過了他們的十年二十年。這並非說認識歷史不重要,而是,每個人都有他/她的歷史。當父母批評我們、我們批評下一代不懂歷史時,我們是否已預設我們的歷史比他們的重要、更值得記住?這未必是世代問題,也有可能是年紀讓人更有感悟去咀嚼歷史的厚度。

 

這是一個成長的故事

《幸福路上》展現了台灣政治社會文化甚至國際關係的發展史,讓我感到震撼。作為台灣政治和社會研究者,作為曾經留台的留學生,作為女性,作為女兒,我在這部電影找到太多共鳴。在台北的戲院裡,觀眾一起會心微笑,一起泣不成聲。我忘了外面喧囂的商場,忘了是誰,忘了晚上回港工作,忘了一切一切。我,那麼純粹地,跟着林淑琪走過數十載,走過寶島走過北美大陸,走在狹窄的幸福路上。

從電影的預告片驟眼看來,會覺得電影的主題是關於家庭和成長:住在幸福路一家三口的故事,一位成年女子對「家」的感悟。電影的大綱沒有離這個太遠,但導演太「聰明」了,用温情成長故事把觀眾「騙」到戲院,而道來的卻是沉重而絢爛的當代台灣成長故事。

導演說過,設計角色時,小琪必須是一個「肉餅臉」的小女孩。是的,這女孩的故事是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台灣人的故事。

 

1975──小琪出生,強人政治結束

小琪在七、八十年代成長,童年無憂無慮:升上小學一年級有興奮,有憂慮,學校有頑皮貼心的同學,有老師的責罰,也有家長的呵護。爸爸在工廠辛勤工作和媽媽在家製作出口的飾物換來這份無憂無慮。1975年,蔣介石逝世(小琪出生),強人政治結束。蔣經國接任,開始「十大經濟建設」。七、八十年代,台灣從出口導向過渡至自主經濟體系,一方面,各種工業長足發展,另一方面,環境問題也隨之而來。小琪在河邊看到遠處工廠噴出的粉紅色的如棉花糖一般的雲,預示台灣在經濟飛速發展時期的玫瑰色幻象。小琪童年時經歷的家庭作坊代工──台灣在某個時期獨特的經濟狀態──奇妙地成就成年小琪一段姻緣。小琪在商場偶遇一位美國男子,他說他見過很多精美的聖誕飾物,都是台灣製造的。

小學時代,小琪的課本依然是講述蔣公的勵志故事,學生在學校被要求用國語溝通,講母語會被恥笑。小琪的成長殘留了白色恐怖和強權政治的記憶,包括人人被教導要聽蔣公的話,不聽話的如小琪的表哥,就因閱讀禁書而受折磨。蔣經國上台,強人政治雖然逐漸消散,但歷史遺留的痕跡沒有立刻消退。冷戰和國共對峙時期,台灣戒嚴,思想被要求一致反共反毛,反攻大陸。

1971年,歷史性轉變出現了,台灣社會目睹中華民國退出聯合國;1972年,時任美國總統尼克遜訪問中華人民共和國。從知識分子到普通台灣人都強烈意識到台灣國際地位變化,「反攻大陸」無望,一連串的「回歸本土」討論此起彼伏。在這樣的背景下,小琪的表哥參與讀書會,重新認識台灣本土歷史,教導小琪要有批判思想。從細節看出,他應該是國立台灣大學的學生,有足夠的文化資本閱讀著名台灣獨立運動者史明的著作,後來也去了美國深造。這裡也反映了當年流傳着的「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戒嚴下的國土,只有通過努力讀書出國深造,才能看到新天地。電影裡有小琪和表哥;電影外則是千千萬萬個小琪和表哥。

1980s──小琪一身草綠校服,經濟發展惡果冒現

青春期的小琪有着憂慮,帶着反叛,她憂慮成績跟不上(反映了以考試主導的教育體系),也對社會充滿好奇和衝動。她的青春期正是當代台灣歷史裡幾乎最動盪的一頁。經歷一番刻苦,小琪考上了高中。一身草綠色的校服,讓人一秒就猜到是台北首屈一指的女子中學──台北第一女子中學(北一女),鄰里都投以極艷羨的目光。而我們也不難猜到,小琪後來唸的大學就是國立台灣大學。出身於這兩所精英學府,不是專業精英人士,就是社運暴民。身處台灣政治中心,難免被政治事件包圍。

1980年代以來,台灣逐漸開放議席,出現一班渴望從選舉進入議會而改變社會的政治家,也催生了民主進步黨的成立。陳水扁通過選舉,成為立法會議員,女兒也成了小琪的同學。同是這個年代,經濟飛速發展的惡果開始呈現:環境污染、土地徵收、進口農產品衝擊本地產業,此外還有工廠勞資糾紛,工人遭到不公平待遇,城市住屋問題等。伴隨着小琪青春期的,是大學生參與農村和城市各類社會運動,大量農民北上陳情和抗爭,工會工人遊行抗議動等事件,而小琪和朋友綠色的身影和輕快的腳步,就在抗議聲中飄過。

 

1990s──小琪徹夜未歸,台灣民主化

小琪徹夜未歸。參與工人運動,為像她爸媽同樣辛苦工作的工人爭取公平待遇。不難想像,小琪也走過1990年的野百合學生運動,爭取民主選舉,追求自由台灣。運動最後和平收場,加速了台灣的民主化進程。

小琪在大學時幾乎荒廢學業,幾科不及格,但畢竟畢業了,成為報社記者。面試時,主管看似兒戲的問題,卻道出台灣政治可笑之處。判斷一個人的能力,往往只憑表面的政治/政黨傾向。小琪整天埋頭賺錢,也無心理會之後的政治運動了。在報社留守一夜之後,疲憊地離開,看到的只是滿地瘡痍、「倒扁」紅衫軍包圍《自由時報》抗議之後的痕跡。

 

我們活過,屬於自己的年代

不管電影是否導演半自傳式的作品,電影都在回顧和再思一代人成長背後的政治經濟社會的變化。這一代人走過台灣動盪的歷史──戒嚴解嚴、國際地位急劇轉變、經濟起飛、民主化、社運社會的興起。對於電影中人,或者千萬個台灣人,這不過是他們每天的生活。只是現在回頭一看,原來那麼驚心動魄。

我們可能羨慕某代人活過驚濤駭浪的時代。但有誰知道,我們自己活的,就不是另一個驚濤駭浪呢?記得2014年,我從金鐘回到學校,一位經歷過六八法國學運的前輩對我說,「這是你們的大時代啊」。六八有六八的大時代,一四有一四的大時代,《幸福路上》也有《幸福路上》跨越的台灣大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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