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可尚:導演的工作是創造一顆封閉的膠囊,膠囊裡面是真實

2018年3月23日晚,光華中心有一場特別的對談,張虹(張)以紀錄片工作者訪問被攝者的方式跟沈可尚(沈)問答。

 

張:怎樣認識電影?

沈:我的電影啟蒙非常晚,十八歲之後才看了電影,因為父親是數學教授,覺得文藝沒出路。我喜歡在上數學物理化學課時畫畫,寫自為是詩的詩,打定主意考美術系,考上後逃家,一開始住地下道。逃家那幾年在工作,沒有物慾,為了租房,一天打四份工,時間剛好錯開:一大早在超級市場手寫三四百張貨品價錢,之後去唱片行賣唱片,晚上在bar做外場,還在麥當勞做打烊班和體力活進貨班。逃家的我組樂隊,打耳洞,唱口水歌賺錢,看MTV學習國外吉他手指法,MTV看完後看旁邊架上的台灣新浪潮電影(楊德昌《恐怖份子》[1986]),歐洲藝術電影(The Cook, the Thief, His Wife & Her Lover[Peter Greenaway,1989])。接觸電影後,生活從奔放多彩變得單調,但想活在電影的世界。當兵做政戰士,每個月慶生會替各連隊挑電影。十二月底退伍,決定考電影系。

 

張:跟父母關係?

沈:逃家後寫信溝通五年,退伍後才按電鈴回家。冗長的沉默後,父親說:「去洗手吃飯。」膠卷時代拍片好貴,快門壓下去的那刻,是儀式的開始。寒暑假在錄音,燈光,導演組部門學習。學生作業想拍一部短片給媽媽,告訴她離家時其實很想她,想看她又不能的困境。

 

張:畢業後第一部作品〈噤聲三角〉(2000)?

沈:委託案被分配到北方三島[基隆北方海域三個離島],兩島沒人[棉花嶼、花瓶嶼],一島有駐軍[彭佳嶼]。我交出的16mm版本,沒有傳達心裡的感受,便重新剪片。沒錢拍新素材,已經結案卻每天煩惱。晚上睡不着去誠品,看到百科全書很開心,因為每樣事物皆有定義,由人定義。但在島上,我們是入侵者,接觸的一切不是由人定義,於是加了虛構百科全書的形式,定義島上的畫面,觀眾看到條目以為是真的。這部片被不同影展視為實驗電影、紀錄片、藝術品。我拍片需要通過自問自答這關,接受自己。

 

張:工作方法?

沈:腳本,分鏡表是有的。拍紀錄片的筆記是日記體,幾月幾號我碰到誰,他跟我說了甚麼,我有甚麼疑問。為國家地理頻道[風格是大量精準的旁白]拍〈賽鴿風雲〉(2006),也不會完全照腳本拍。

 

張:會不會恐懼[不知道下部片會怎樣]?

沈:我對安全感感到恐慌不安,期待意料之外。〈日日喃喃〉(2015)裡,我拍一個教授,他的太太肝癌第三期。他受過嚴密理性邏輯訓練,他會有種回答的習慣,温度和節奏跟想像中一樣。於是我要他喃喃自語,交付生命當下的碎片給我。「碎片式的喃喃自語」成為全片的基調。他在車子裡面喃喃自語時,我聽到他的惡夢。另一個當下接到他生命美好的碎片:「拿鐵咖啡,巧克力司康,涼拌海蜇皮,佛跳牆,小籠湯包,鍋貼,水餃…」。

我喜歡坐在場景中,思考演員的當下,感覺温度(燈光、距離、情感),希望找到真實的互動和感覺。

一次我跟兩位很優秀的台灣女演員(朱芷瑩和《花甲男孩轉大人》的女主角謝盈萱)合作〈美好的旅程〉(2013)。照着腳本,那顆鏡頭是姐妹很久沒見面,妹妹走進家門看到姐姐很尷尬,但拍完沒感覺。我說去散步好不好?跟演員閒聊,走了一根菸兩根菸的時間,回來那場戲拍了三十分鐘,看得出神沒喊cut,直到攝影大助過來說沒電。脫離腳本,我跟演員一起創造了尷尬,不知道如何是好,但超出我想像的美好感覺。

製片問我:「你到底分得清你現在在拍紀錄片還是劇情片?」我覺得導演的工作是創造出此時此刻眼前的時空,如一顆封閉的膠囊,膠囊裡面是真實。我希望跟演員、被攝者、工作人員互相信任理解。

當台北電影節總監後,我無法沉浸在創造中。拍片是我和世界的重要連結。

 

張:為甚麼要去做台北電影節總監?

沈:因為天真,天真,天真。電影節是一個團隊,是責任感,是跟工作夥伴的連結,是創作者與觀眾的連結。我三分之二的電影都和台北電影節有所連結,所以當初找我就答應了。

 

觀眾:我來自上海,在美求學時喜歡台灣新電影,覺得有普世性,但覺得現在的台灣電影走不出去。

沈:我們這一輩創作者深受台灣新電影的影響,學到作者性,導演身兼編劇等職,小成本拍片,這是在票房谷底還能撐住的關鍵。2007年《海角七號》之後,有勝利方程式大數據的急躁,創造商品,像去年《紅衣小女孩》的成功操作。

 

張:選片策略?

沈:與策展人郭敏容最常討論選片策略,台北電影節比較關注「下一個可能」,希望做出比較前瞻前衛的選擇,反映跨國合作交流網絡。像「東南亞電影」焦點,明明知道不好賣,仍不讓步。像「電影正發生」,不只是看到成品,而是創作過程的抽象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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