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KIFF42】海是厚痂,家是蝸殻──《嘉年華》中兒童與女性的困局

導演文晏在放映後說,《嘉年華》的取名除了製造反差,也取「美好年華」之意──當然,這其實是造成了更大反差。社會五光十色、令人目眩的「進步」,不僅與兒童的成長無干,甚至以兒童的大好年華為代價。我也想到「家年華」,「家」「嘉」同音,在電影中卻只有短暫得如同幻影的美好。《廣告牌殺人事件》也有家。很難想像,海斯縱然堅強,在沒有兒子的默默陪伴下將如何堅持下去。家是藩籬,但仍然是殘酷荒野的暖色。

記得電影有一個瞬間,小文和小米凝視着的海平線重疊了。她們看着海,各懷心事。

小文還是小學生,小米快十六歲,在旅店打工,她們生活在同一個海邊旅遊城鎮,命運曾經交錯,也注定再次疊合:小米目擊小文和另一位女孩被高官帶進旅店侵犯,她打算借此敲高官一筆,最終也被凌虐。

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意,飾演小米和小文的演員,相貌氣質有七八分相似。如果把她們真的當成兩個時空的同一人,電影說的並不是未來的她回憶過去的自己,而是相反,過去的自己預示了有些事會再發生一次。而小米的過去,包括她的父母、家庭、成長歷程,是完全闕如的,但從她離家謀生的決心可以推想,她也經歷了坎坷。

這種一前一後,兩個少女都逃不掉的回環,在海濱樂園即將啟用的嘉年華奇觀中凝定成現實的陰影。巨型的水上樂園裝置大喇叭,以及十二米高的夢露像,代表的是終年無休的物化狂歡,一個等待被消費的慾望盛宴。小米離開崩潰的母親,又找不到在樂園做工的爸爸,只好在夢露裙下的巨大陰影中徘徊。更觸目驚心的是一幕是,小文和她同樣被侵犯的同學,來到仍然乾涸的滑水管和號稱「大耳朵」的水管出口玩耍,天真的笑聲在物質樂園的龐然虛空裡迴蕩,畫面上的大小反差形同碾壓。

導演說得很清楚,選擇夢露像,甚至不惜把它造出來,是因為夢露那按住飄揚裙擺的影像是代表性的物化圖像。是的, 死後繼續引誘,在她或它之上,覆蓋了多少重慾望的凝視,那是一層無形的厚痂,恰如小文反覆張腿,傷患被檢查,被否認。

海或許也是某種痂。電影裡的海,不要說出路,連一點解脫安撫的作用也沒有,海甚至是最冷漠的看客。拍海,鏡頭拍的多是泥灘,被船舶拖曳出縱橫的瘡疤,以及作為婚紗攝影、男歡女愛的曖昧底色。遊蕩的小文被攝影師驅趕,避開騎着馬的新娘;小米跑到攤滿爛醉男人的海邊餐廳,依然被地痞欺負;小文最開心的時光是在比海安全的泳池裡,但仍逃不過男人由上而下的目光。

兒童的難關,延伸至女性的困局。「我佩服你。」狼狽為奸的王隊長對鍥而不捨的律師郝潔這樣說:「但你為甚麼不做點別的事呢?」 不同年紀的女性角色,一環扣一環,同樣受屈於專制父權社會的手段和議論,可以權衡地相依,但更多是孤身掙扎。當然,被男友安排和老總睡的莉莉,醉後喊出的「下一世不做女人」是有點太露骨了。

有觀眾問及長鏡頭。於是想起電影中的長鏡頭多扣連兩個少女的流離浪蕩,讓她們的迷惘、尋索在一段較長的時間中完整表露。鏡頭溫煦,但也容許冷冽的中斷。她們的自由終究是被決定的,對海平線的回視,對她們來說或許只是尋找喘息的空隙,而無法承載再輕微的拒絕力量。

如果一個社會,急功近利,物化成癖,受損害污辱者找不到公道,兒童就算有家,也只是經不起風浪的蝸殼,而國,又從何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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