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Matrix Reloaded》到底在胡扯甚麼?及,淺介康德的激進自由觀念

注意:《廿二世紀殺人網絡2之決戰未來》港版譯名冗長,算起來,比十根指頭還要多,一共有十四個字。是故,本文採取英文原戲名,下文簡稱為《Reloaded》。

 

你早已作出了選擇。

──祭師

 

引言:十五年前……

有些電影可遠觀,不宜近看。當新戲上映時,製片商為免投資泡湯,除了──以追債人般的強硬手段迫使製作人──在電影的內容上灑鹽花,總會在宣傳方面大費周章。然而,只要任職宣傳部的「廣告天才」稍微放錯重點(或,市場策略部的「高手」捉錯用神),足以讓觀眾的期望出現落差。後者發覺電影走了樣,貨不對辦,評價自然降分。總之,借用股票經紀的口吻:錯不在電影,錯在市場預期;時勢造成「爛戲」矣。

說起來,宣傳惹禍的例子實在太多,譬如《黑社會2之以和為貴》、《不死劫》(Unbreakable,1999)和《一級雙雄》(Rush,2013)。老實說,這三齣電影放涼一段時間重看,別有一番風味(補:當然,亦有相反的情況,輿論也可將某些電影推上神枱、捧為傳世經典云云。事實上,相隔一段時間拿來重看,便會發現這些被傳媒打上五星滿分的電影要不是極為過譽,就是平庸之作,比方說,前者:Christopher Nolan的《蝙蝠俠:黑夜之神》[The Dark Knight]、《星際啓示錄》[Interstellar]及《鄧寇克大行動》[Dunkirk],後者:2005年的《撞車》[Crash])。「爛戲」組成的煉獄圈裡,還有不太起眼、總是被前作比下去的:《The Matrix Reloaded》。

2003年初,非典型肺炎(SARS)在本港肆瘧。學校停課,市道也不景氣,連帶電影的票房收益也急劇下滑。道理頗淺白,在人人自危、愁雲慘霧的消極時刻,沒有人敢跑去公共場所(戲院)自娛一番。然而,美資、美製的電影《Reloaded》卻在03年3月全球上映。不打緊,影迷(包括筆者在內)就抵住口罩帶來的局促、困惱(補:那時候,口罩變成了市民出席公共場合時必備的護身符)和生命危險入場觀看,務求一睹華桌斯基二人組(那時還是兄弟幫)怎樣延續《The Matrix》的故事。結果影迷得到甚麼呢?容許我以三句概括:一,大量難看的綠幕Chroma Key場面。二,不堪入目的CGI打鬥戲(題外話:當時的傳媒挪用衛生防疫處的宣傳口號──1%消毒漂白水,99%清水比例──詮釋:1個NEO對99個電腦病毒Agent Smith)。三,當然,少不了那些枯燥得難以下嚥的哲學對白(首選:工程師和NEO的對話)。難道這部看起來像《星戰前傳》貧民窟版的荷里活大作,只有複製首集的祈願(當然,複製失敗了),壓根是不值一提的商業片垃圾?十五年後的今天,我們有足夠的距離重新觀賞它。由此,應以施特勞斯的準政治—古典學閱讀法(即:補充作品當時身處的政治經濟條件。補多一句:假定一切肉眼可見的藝術、文本都是策略性地站在當權者的那一邊)作準,過濾一些不必要、應付商業考慮的eye candy殘渣,它們是當年被廣告標榜為「必看」的賣點,例如:眼花撩亂的子彈時間、1:99的CGI打鬥場面、「錫安」地下城的貧民屈奇觀,還有基督教末世論的象徵性「明喻」;最終,剩下來的只有一條(明顯的、且沒有更多)哲學爭論:NEO的行動是自由?還是命定的?

 

一、不是布希亞,而是康德;Matrix與純粹理性批判的共鳴

儘管華桌斯基姊妹(自以為)參考了布希亞的(後現代)擬真論述,但《The Matrix》系列跟古典哲學家康德的思路有着[更大的]共鳴(在物理學的意義上,由於n+1項相似的系統造成一致的[自然的或固定的]頻率振幅,引起了共振作用)。康德本為一名堅定不移的理性主義者,後來被英國的休謨粉碎了他的──美好的、唯理主義的──獨斷之夢。簡言之,休謨發現了一些──理性主義者賴以生存、憑之作準的──法則(譬如說:因果律)是說不準的,它們不過是剛好套用在經驗事實之上,恰巧有效而已。舉例說,太陽是否恆久地、必然地從東方升起呢?休謨會答一句:不知道。單靠肉眼所見,至截止今晨為止,「太陽會從東邊升起,所以它會從東方升起」此一因果律仍然有效,但說不準(難保有一天從西邊升起)。

眾所周知,為了反擊休謨的理論,康德給世人獻上了劃時代鉅著:《純粹理性批判》。毫不誇張地說,那不是一本簡單的學術論著,而是登上法庭之用的證詞、證物。原因不是別的,康德正為人類的理性(即,理性的主體)召開一場公開審訊;他選擇為之辯護,判斷哪些斥責有效、哪些批評無效。然後,經過了連番(晦澀的、沉悶的)思辨,除判定了知識是建基於經驗提供的感性予料,康德也發現了休謨的經驗主義及理性主義者共通、卻不自知的(同一套的)先驗框架。關於後者,假如沒有經驗予料,一切都淪為純粹理性自娛自樂的形式遊戲;是故,我們必須以「消極的辯證法」加予審查,康德進而列舉了四大二律背反(時空、基本粒子、自由意志、上帝),它們無不正反題二項都皆可為真,故屬「理性的幻覺」,當中的主題都是超脫經驗的超驗之物(例子:第一因。為何人類可以沒完沒了地追溯宇宙的起源?理由很簡單,從中世紀的上帝創世論發展到今日的宇宙大爆炸,它們都是[同樣的]純粹的因果律遊戲,內裡沒有具體的、經驗的感性予料可言)。

接着,(貌似)解決了認識論、科學範疇的問題後,康德沒有停下來,他轉向真正感興趣的課題:自由問題,也就是第二批判《實踐理性批判》的主題了。好吧,既然自由是沒法被人認知的超驗之物,那麼我們就從另一層面[實踐]深究。換言之,康德沒有將道德、自由問題視為無聊的幻覺,比如說,腦神經元運行時必定分泌出的致幻劑;恰巧相反,康德提供了二重觀照方法,二者皆合理,人們可二選一:要麼是(1)物/機器:萬物皆有因果,包括你自己在內,也是自然律則—因果鏈的其中一環。故此,世間並無自由可言,一切都是受制於外在條件,乃至於你的一言一行;要麼是(2)自由人:儘管我們沒法[直接地]認知自由、自由意志,卻可以從實踐理性[即,先假設了自由是可能的]方面,談論道德行為的可能性。

無獨有偶,首集《The Matrix》也是處理認識論的問題。基本上,整齣戲頭四十五分鐘表達的,只有一條疑問:有甚麼是真確的?說來湊巧,Neo脫離母體之前,所見的鏡像熔解場面,(可能)跟康德獨斷之夢的破碎時刻差不多。就此,儘管表面上有濃厚的諾斯底主義(又名:唯智論),背後卻是標準的康德主義:母體的擬象世界所言不虛,起碼還有一定程度的「真確性」;母體築建的現實世界(reality)大致上可拆分為二大源頭:機械軍團提供的數位化「感性予料」,還有我們(戲裡的奴隸人)自己的先驗框架(補:那些電子槽口)。請緊記,別忘了戲裡關鏈一幕:叛徒Cypher在品嚐肥美多汁的肉眼牛扒時,他說了一句調皮話:「我知道這是假的,但我就喜歡它的口感」。重點:並非牛扒孰真孰假,而是牛扒是怎樣呈現。由此,電影向觀眾表達了最嚴格的康德觀念論立場,換言之,假如將導演一欄改成康德的名字也毫不過分。

廢話少說,根據康德的看法,就像Cypher嘴裡那塊五成熟的美味牛扒,現實可被分成表象(Apperance)與物自身(Thing-in-itself):比方說,數位化的仿牛肉感覺表現及沒法認知的牛扒自身(Steak-in-itself)[有可能是一堆程式、符碼]。(題外話:當然,表象與物自身二分牽連甚廣,引發了更多哲學謎題。比方說,最精闢的見解要數維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寫下的引言:「當我們說某些東西不能被思及,它已經被我們所思考。」換言之,到底物自身是不可被認知?還是一樣必要的構成性配件呢?老實說,後來的德國觀念論三子[費希特、謝林及黑格爾],還有席勒、叔本華及尼采等人的思想正發源於此。就此[表象與物自身的二分法],我們沒必須再討論下去,否則只會泥足深陷。)

 

二、自由即自律:《Reloaded》與實踐理性批判的共振

承接首集的思路,《Reloaded》處理的是自由問題。換言之,假如NEO是祭師所說的The Chosen One,即,若然他就是預言裡的彌賽亞,那麼他的一切行動(包括飛天循地、超人一樣的異能)都是預先被決定的嗎?即言之,難道一切都早已被機械帝國編排好?就此,電影裡有大量暗示、明喻,經典的例子是The Merovingian(Lambert Wilson 飾演)用一口法式英語向Morpheus說明,怎樣用電腦指令(表現為一件標緻的蛋榚)操縱母體裡的居民。這一幕是極其重要,正如劇情表面所見,The Merovingian持有打開、揭示原初之源(the source)的關鍵。換句話說,Key Maker(Randall Kim 飾演)只是混淆視聽的幌子,Merovingian的說話才是用來解讀工程師謎語的鎖鑰(The Key)。

你是我設計的系統裡可以被預計卻不可預料的必然錯誤。

──工程師

簡言之,NEO的確是工程師建立母體時,必然產生的一個結構性錯誤(一個任意符);然而,他的一切舉動、每一手一投足都是工程師沒法預測出來的。就此,先來一則弱解讀:儘管工程師以白髮老人的形象呈現於眼前,畢竟機器之謂機器,故此,他是沒法理解NEO的人性情感,因為人類的非理性情感是不能預測的;一句話,此乃人機之別。然而,恰如The Merovingian的說法,既然母體決定了一切的(數位化的)感性予料,NEO的所有舉動皆可被還原為具條件性的。別忘了,即便在我們的日常生活裡,科學家經常如數家珍地將人類的行為揭發成有條件的。比方說:為何你會愛上某個人?可能是他/她的體味、外形等等各種意想不到的外在因素,湊巧地觸發了你腦袋裡的偶發性化學反應。換言之,我們再次陷入了自由的二律背反:要麼NEO是被母體決定了的物;要麼NEO是具備了自由意志的人。有別於「拯救Trinity?還是拯救錫安?」的偽二難局面,以下才是工程師提出的選擇題:是物?還是人?二者皆為合理,NEO必須二選其一。同理,觀眾亦可從二者觀照之。

打從康德提出定言律令(自律的句式「你應該[……],因為你可以。」)起始,他的主張就一直惹來爭議:原因不是別的,正是無條件與有條件二者之間的衝突(有說,我們很難在具備條件性的現實世界中實現無條件的道德律令)。不得不說,人們經常將康德追求的道德律,誤認為是古典貴族、古代先賢口中的美德或精神格言。老實說,或許,這只是說對了一半。要知道,道德律必須從歷史條件來理解。也就是說,古希臘哲人追求的傳統美德,之所以對雅典城邦是激進的,因為它們要求在位者無視、否定自身的社會背景,無差別、無條件地執行平等的法規。同理,定言律之為無條件,我們必須放照在歷史、社會的條件來觀看;按照康德自己的邏輯術語,有別於肯定的判斷命題,定言律是必須從否定的、消極的方面來理解的。換言之,如其說道德律是恆定的、不含經驗雜質,以及超乎一切經驗的柏拉圖式形式命令,倒不如說是去條件的、清除對權勢的依偎、排斥病態因素的減法行動。否則便淪為納粹屠夫艾希曼(Adolf Eichmann)的狡辯:為何他會執行殺戮猶太人的「最後方案」?難道艾希曼本人是極瑞邪惡?非也,這位看上來瘦弱得可憐,連屠刀也無力掌握的人,只是按從康德的說法,無條件地執行上司發落的命令。

當然,對康德來說,艾希曼犯了「理性的私用」毛病:他視自己為一件被外部條件[社會條件]決定的物,依然根據既定的社會規則來行事,甚至把罪責怪在他人(納粹黨)身上。就此,我們應看由林嶺東執導的《學校風雲》。在結局中,如果說艾希曼就是戲中坐在一旁,任由瀟灑哥(張耀揚飾)沾污朱婉芳(袁潔瑩飾)的黑幫嘍囉;那麼,劉松仁演的温Sir才是符合康德想法的道德標準:他不管社會身分、任何外在的條件限制;為了拯救婉芳,他用地上拾來的牛肉刀砍向瀟灑。雖說來有點離題,但有趣的是,比起文人雅士自居的新儒家,一介武夫林嶺東與南燕(林嶺南,《學》的編劇)竟(通過影像)更好地表達了古典儒家的「替天行道」硬道理,本為磬竹難書也。

最後,補上孟子的一句話作結:「聞誅夫一紂矣,未聞弒君也。」

 

後記

本文是〈《銀翼殺手2049》:你是人還是物?〉的姊妹篇。如果學術場域算得上為(由社會的經濟條件促成的副線)戰場,那麼筆者的策略很簡單:設法從香港的主流學院派、以「自由主義左翼」自居者及羅爾斯的正義拜物教手上,挽回老康德的思想遺產;仿如一場解放政治犯的特擊行動,哪怕搶來只剩得一點點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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