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逆權公民》:一個真相就可以鼓動萬民的時代

「逆權三部曲」是出於票房考慮的宣傳策略,說多了總有一點消費正義的感覺。

《1987:逆權公民》與之前的《逆權大狀》和《逆權司機》雖沒直接關係,間接倒是有的。《逆權大狀》的主人公宋佑碩以推動南韓民主運動的關鍵人物盧武鉉為原型;《逆權司機》描述外國記者冒死前往光州採訪真相;《逆權公民》則以漢城大學學生朴鍾哲在南營洞被虐死為開端,繼而激發學生抗議,並釀成慘劇。串連三部電影所聚焦的歷史事件,正好梳理出南韓從1980年的「光州事變」走到1987年的「六月民主運動」,以長達八年時間擺脫前總統全斗煥的獨裁暴政,正式修憲全民普選的民主發展史。

比起政治色彩濃厚的《逆權大狀》和《逆權司機》,《逆權公民》較為「親民」。齋講民主起義,吸引不到某類觀眾,所以電影淡化了政治大事的部份,動之以情,着墨於符合大眾口味的親情、愛情,無疑有點淺白,但畫公仔畫到出腸加上演員顏值極高,至少讓政治冷感非知識份子的觀眾容易入口,以一部旨於面對歷史的社運電影來說,這樣取捨或是明智。

電影以被拷問致死的朴鍾哲為引子,展示了國家機關如何假愛國之名,行極權之實,警察部長甚至不恥於當着一眾記者和攝影師撒謊,以「拍一拍桌子就嚇死了對方」為由敷衍了事。是的,荒唐到極點,也表示當權者根本有持無恐,不怕你不信,真相如何,我說了算。無法忍受獨裁者明目張膽地愚弄人民,受事件感召的檢察官、記者、牧師、獄吏和社運青年,相繼為真相挺身而出。《逆權公民》另一點有別於之前兩部「逆權」的,就是將重點放在群戲(而不是於街頭抗爭中犧牲的李韓烈)。

電影尾聲則連接到現實中南韓的「六月民主運動」,朴鍾哲虐死真相大白,萬民上街抗議暴政,最終迫使全斗煥下台。讓人感動的並非因為邪不能勝正,相反,離場之際難免感觸。對照今日政治關懷驟減的香港以及所有消息發佈都自動過濾敏感詞的中國,不是照面摑一巴掌?

《逆權公民》發生在憑一份報紙,一個真相就可以鼓動萬民的時代。三十年前的記者並不好做,拿起相機和紙筆衝上戰線,無網絡、低技術,一切都要靠自己摸索,有了第一手資料,還要跟同行搶電話亭打回報館傳訊,一字一句怕讀錯。獨家新聞寫好,甚至要冒死以人手偷運出去。訊息傳遞一字一句得來艱鉅,但當時人民篤定相信,作為第四權的媒體擁有逆權抗爭的力量。媒體有伸張正義、披露真相的能力。不只能力,更重要的,其實是那份專業操守,以肩負第四權為責任、義務的熱情。

今日的網絡媒體世代無疑是太先進,甚至太快。快門一按就有,早就不用等曬相,不用筆錄訊息,更不用飛奔回報館趕工,隨時隨地都可以發佈新聞。甚至乎一個字都不用寫,第一手資料都落後了,政要發言、示威現場還是點票現場,都可以即時live streaming,提供「零手」實時畫面。

然而,換來的,就是淺俗、片面和娛樂消遣化的倒退。時下訪問幾乎全部live streaming,於社交平台即時收看。做訪問直播再不用等機會,結果因為太快太多,流於不長進的內容,例如叫國際導演和知名演員試食香港點心,邀請幾個政壇名人打麻雀閒話家常,甚至找音樂人做訪問都是快問快答,問對方認得幾多首流行曲,重玩一遍又一遍的獎門人估歌仔。未言真相和立場,連最基本的操守和深度都已失去。

失去深度和新聞探求精神,歸根究底,只因網絡媒體失去門檻。網絡平台造就資訊高速傳播,也造就雜音泛濫──媒體和讀者兩面都是。讀者泛濫,惡意評論俯拾即是,任何人都能匿名扮專家,混水摸魚為自己不學無術的人生增添存在感。更惡俗的是媒體、作者泛濫,報館公信力需以年月積累,無數編輯把關,網絡媒體卻不需要公信力,只需要大拇指,嘩眾取寵的文章、拙劣的惡搞圖片遠比一篇認真的報導吸引,隨便一個空殻般的content farm頁面,也可以左抄右抄,搶走大眾目光。

報紙每日有頭條,雜誌每期有封面,但社交網站並不設有這種大是大非的取捨,也不需要。一段新聞的位置有多重要,除了計算點擊率,再來就是計算付了多少廣告費。

去年美國選出fake news(假新聞)和shitpost(廢文)為年度詞彙和年度網絡詞彙,完全指出了網絡媒體世代下的新亂象。譬如大家的注意力都會因為大量content farm轉載文章而放在特朗普的出位言行和怪異印象之上,確實的政治民生問題則被略過。又譬如剛下台的韓國總統朴槿惠,對不少網民來說,重點離不開她的閨蜜醜聞,還有未婚、整容等花邊資訊,卻無興趣關心其濫權收賄而被彈劾的細節。

如果在今日的香港再發生「朴鍾哲事件」會怎樣呢?最有可能出現的就是一堆不知情也不欲了解真相的「吃瓜群眾」,滑動手機訕笑謾罵、悉心抽水,顧左右而言他,自覺警世超俗。反正這是一個「廢文」年代,半日之後,不曾被正眼看待的要聞就會被sponsor洗走。

搶下了很多個大拇指的同時,失落了的,就是事件的真相,還有那個在1987年讓南韓全民逆權而上的,作為第四權的赤誠。

但是,能怪他們嗎?傳媒行業如履薄冰,朝不保夕,也不用多作感嘆。報館可能半年之後就會執笠,或所謂的轉戰網媒。而轉戰網媒對記者來說即是轉行跑數,不夠點擊率,半個月之後就要再找報館和雜誌社收容──如果還有的話。

傳統媒體因為網絡興起而沒落,但交替之中,後者並沒有完全接下前者的擔子。三十年前,就像《逆權公民》中的那個要聞記者,冒死奔跑只為一份朴鍾哲的驗屍報告。三十年後,網絡平台只是一門讓業者跑數賺廣告費的生意,並沒有責任為用家披露任何國情與真相。當讀者投身網絡,傳媒轉型苟且,捨棄了的從來不只是一份報紙,然而,太平盛世中大家還是滿不在乎,落力按讚和留言。美其名互動,其實一切愚言都是冷看世情的偽正經。

看完《逆權公民》,鼻酸了一次;再看《戰雲密報》,鼻子又再酸了。梅麗史翠普為一個真相,一頁頭版新聞,願意押上整間報館。那是七十年代的美國,老神在在的湯漢斯咬着口煙,連尼克森都不怕。換在今天,未到梅姨那一關,可能已經有一層又一層的主管自然地將敏感題材抽起。

文字工作者一直不是甚麼高薪厚職,收入有限,今日大家怕失業難謀生,當年也不好得多少,電影中的記者和編輯都架着一副大鏡框,恤衫剪裁寬鬆,殘舊發黃,並配着一件起花的毛衣。一屋菸霧,打字機啪啪啪啪在響,原始、陋拙,但感覺結實,那聲音是回彈速度極快的電腦鍵盤所欠缺的。

Journalism is the first rough draft of history。

戲中的湯漢斯把名句演繹得讓人熱血沸騰,問題是,在網絡媒體的日常操作中,其實再不需要draft了。在2018年,像《1984》的真理部修改新聞紀錄有何驚奇呢,網上文章隨時都可以更改,甚至被偷偷置換,用得着的,一再重用,不需要的、有人不喜歡的,可以直接delete。

這就是時代對文字工作者的最大改變,因為在打字機年代,還沒有delete這個概念。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