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畫手民 Cinezen
Marvel的最新超級英雄電影《黑豹》（Black Panther），簡單來說，是一個關於個體對「共同體」有不同理解從而產生矛盾的故事。
瓦干達（Wakanda）──由不同部落組成的非洲（虛構）國家──表面上是普通的第三世界農業國家，實際上，這個烏托邦式的國家有着先進的外星科技和高度發展的社會文化。由於擔心資源被其他國家掠奪，數千年來瓦干達一直掩飾其真實面貌，以貧窮的假象面對外來世界。乍看之下，電影主要矛盾來自兩位非洲王子爭奪王位：鐵查拉（T’Challa）──名正言順的國王──受到流亡美國的王族孤兒艾力（Erik Killmonger）挑戰。
但再仔細思考，更重要的矛盾似乎源於兩者截然不同的社會理念。鐵查拉（和瓦干達的一眾長老）抱有近乎民粹主義式的排外思想。他們認為，瓦干達只有拒絕外來文化，保持本國文化的純正，才能維護自身安全。艾力則堅信普世主義式理想：解放全球受壓迫的黑人。對艾力來說，瓦干達應利用其先進科技援助在壓迫的（後）殖民系統下受盡煎熬的黑人同胞。可以說，鐵查拉侷限於本國的身份認同上，艾力認同於更廣大的「黑人想像的共同體」（Black imagined community）。
不難看出，政治上左右派似乎都能在《黑豹》中找到吸引之處。對政治極右派來說，瓦干達文化明顯地傾向反全球化和文化同質化，指向民族主義式的道德準則。政治左派則可能會為《黑豹》裡世界主義式的理想和對黑人族裔的另類呈現（alternative representation）而感到鼓舞。甚至，反派艾力所展現的激進革命傾向，也讓人不禁想起法農式（Frantz Fanon）的武裝解殖論述：「殖民與解殖不過是單純的力量對比問題」（colonization and decolonization is simply a question of relative strength）。
至此，《黑豹》開放了「中立」的詮釋空間，不同政治立場的人均能找到滿意的解讀，即使他們熱愛或厭惡影片的原因相同。然而，正是這種「中立性」揭示了當今荷里活英雄類型電影的意識形態功能：它們說了很多，但同時甚麼也沒有說。齊澤克（Slavoj Žižek）曾用貝多芬的《歡樂頌》（Ode to Joy）來闡明純粹意識形態的倒錯／變態（perversion）。在二十世紀初，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曾宣稱《歡樂頌》為最偉大的頌曲。在二十世紀中期卻被德國納粹黨用作紀念希特拉（Adolf Hitler）生日而播放。在不同場合下，蘇聯和中國共產黨也曾以《歡樂頌》來歌頌偉大的階級鬥爭。因此，《歡樂頌》似乎具有某種普遍的適應性（universal adaptability），讓不同的政治運動（縱使它們有截然不同的目標）都能找到其坐標。難道《黑豹》不是2018年的《歡樂頌》嗎？或者說，難道當代英雄電影的功能不就是充當這樣一種空洞的能指（empty signifier）嗎？
一方面，《黑豹》可以被視作言而無物的能指；另一方面，它也弔詭地揭示了西方社會對第三世界國家困境的「戀物式的拒認」（fetishistic disavowal）。首先，要區分否定（negation）和拒認（disavowal）：否定是指主體否認並壓抑某個事實，拒認則是主體感性上拒絕承認某個事實，即使理性和知識上明白這個事實。也就是說，拒認是主體否定自己對「事實」的理解，而不是拒絕「事實」本身。在《活在末世》（Living in the End Times）中，齊澤克談及意識形態的戀物機制。戀物讓人們在面對情感層次上不想接受（但抽象或理性上明白）的現實時，能獲得一個安全的心理距離。回到《黑豹》，非洲國家被呈現為和平、富裕和發達，是科技和傳統結合的理想國，瓦干達的繁榮先進不正是讓西方觀眾坦然地注視非洲（而不用體會其貧窮）的心理緩衝嗎？當人們在讚嘆《黑豹》對非洲（和黑人族群）的另類呈現及奇觀化的視覺特效時，非洲真正的困境卻被掩蓋了。
在更廣的層面上說，難道現今的人道主義論述（humanitarianism）不也是一種對現實困境的「戀物式的拒認」嗎？讓我們回想一下當今人道主義論述的核心──道德援助。今天，道德援助（衣物或食物的捐助）已成為大多數人心中拯救第三世界國家的唯一方法。但西方人道主義總是便利地忽略造成非洲國家當前困境的結構性問題：全球資本主義經濟秩序下非洲被剝削的地位。西方發達社會清楚認識到，造成第三世界國家貧窮的根本原因是跨國集團對非洲資源無節制地開採，剝削廉價勞動力，操縱市場。荷里活電影工業心安理得地以「進步」自居，對自己能以「先進」或「文明」等形象來呈現非洲大陸而沾沾自喜，但第三世界的絕對困境已然被「去政治化」（depoliticization），產生真正政治行動的可能性也就此被扼殺 。
引用文獻
Fanon, Frantz. The Wretched of the Earth. New York: Grove Atlantic, 2007.
Žižek, Slavoj. In Defense of Lost Causes. London: Verso, 2009.
Žižek, Slavoj. Living in the End Times. London: Verso, 200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