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win Peaks - Fire Walk With Me (1992) | Pers: Sheryl Lee, Kyle Maclachlan, David Lynch, Kyle Maclachlan | Dir: David Lynch | Ref: TWI023AA | Photo Credit: [ The Kobal Collection / Lynch-Frost/Ciby 2000 ] | Editorial use only related to cinema, television and personalities. Not for cover use, advertising or fictional works without specific prior agreement

【《雙峰》系列文章五之四】《雙峰:與火同行》的火與天使

林區在《雙峰:與火同行》 為自己設下了一個不可能的任務,一個主體經驗的任務,然而林區並未成功。(Wallace,1995)《雙峰:與火同行》的限制或許在於那枚戒指,像聖女般徹底拒絕邪惡。大多數導演面對像《雙峰:與火同行》這樣的題材,明白主體經驗再現之危險,(除去那些輕浮剝削之流)無一不會選擇寫實主義式或背景訊息化的遮斷(blocking),避免陷入主體經驗的深淵 。林區最根本的不同,在於將主體經驗視為不可迴避。林區也有遮斷,只是藉由超現實、(在影集給予的脈絡限制下)藉由符號象徵去遮斷,所以我們看見蘿拉在最後七天才慢慢發現自己的侵犯者是父親,因而我們看到蘿拉最後透過象徵性的行動拒絕了更加無可挽回的「墮落」。

然而,那究竟是甚麼?象徵性的反擊究竟意味着甚麼?蘿拉「自殺」了嗎?或者更難以回答的是,若是「墮落」了呢?蘿拉「被鮑勃附身」究竟意味着甚麼?蘿拉和鮑勃/淫穢里蘭之間是否存在更加無可挽回的「墮落」?

其實林區清楚意識到這樣的限制,甚至在影像上短暫而直接地暗示。《雙峰:與火同行》中,我們看到蘿拉在帕瑪家的吊扇下聽見來自黑居所的召喚:「我想要經由你的嘴去品嘗」,而在《雙峰:遺失的片段》(Twin Peaks: The Missing Pieces)──林區在2014年發表的作品,由《雙峰:與火同行》刪減片段集結而成,全長達一小時──中,林區還原了這場戲,白光在蘿拉巨大的特寫上不懷好意地閃爍,蘿拉漸漸屈服的表情露出令人不安的笑容;也是在《雙峰:遺失的片段》中,我們看到帕瑪一家在餐桌前難得歡樂。[1]這暗示最終在電影裡被刪去。

林區清楚地意識到,更加「墮落」的再現在《雙峰》的象徵體系下產生的矛盾,原先已被建立的「惡」的象徵再現方式,無疑將反過來傷害「更加墮落」的蘿拉的主體經驗的本真,這將是毀滅性的、不道德的錯誤傷害。林區退到暗示的位置。要真正再現這種「更加墮落」主體經驗,維持它的本真(尤其是在蘿拉與里蘭之間),並在符號和篇幅限制下達成,林區抵達了某種邊界。他已無法建立更多「同時」,他在這裡所做的──所能至少窮盡的──是把這個「更加墮落」視為模糊的「可能性」,留下象徵破口,一道絕對必須被留下甚至被認知為缺失卻不能進一步填補的破口,蘿拉主體經驗的本真才不致於在強行實驗中毀滅。

然而《雙峰:與火同行》終究徒勞了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透過林區為自己和雪柔.李(Sheryl Lee)所設下的不可能任務,透過被迫進入主體的視角,我們被給予了關於主體如何面對無可遁逃的創傷深淵的前所未有的洞見。

而我們需要這樣的洞見。

是在蘿拉身上,《藍絲絨》裡中產郊區舒適表象下的淫穢凶險和《我心狂野》中風格化的叛逆不羈,得以在以《橡皮頭》、《象人》中那個渴望成為更好的人卻總是失敗而矛盾孤苦的自卑靈魂的核心主體上,以前所未有的沉痛和熱情燃燒出面對苦難時巨大的善良和韌性及對慰藉創傷靈魂的巨大盼望;也是透過蘿拉,透過對其痛苦和矛盾的精神,派生出「夢之三部曲」中那些更加萬劫不復的靈魂深淵和得以承載它們的極端形式,甚至《史崔特先生的故事》(The Straight Story),也只不過是透過更加淳厚的凝視,面對同樣面臨內在矛盾的主體。

林區在此前作品中仍舊四散獨立的各個子題所組成的模糊圖譜,在《雙峰:與火同行》形成了清晰的星系核心,以致之後的作品和「夢之三部曲」像是它的衍生物,它的行星。[2]但集大成者,仍是《雙峰:與火同行》。同時,蘿拉的主體性也撐起了《雙峰:與火同行》作為一部獨立電影的主體性,也因此相較於最終結束於匱乏的《雙峰》影集(第二季),「《雙峰》需要它,更勝它需要《雙峰》」(Bocko,2015)。

《雙峰:與火同行》不只是林區最被低估的傑作,它是林區的聖杯,而蘿拉.帕瑪則是林區生涯中最偉大的主題/主體。

然而這一切沒雪柔.李的演出是不可能厭,她「令人想起《着魔》(Possession)中的伊莎貝.艾珍妮(Isabelle Adjani)」[3],與之相較,毫不遜色。尤如華萊士所述,《雙峰:與火同行》向李「要求一些複雜、矛盾甚至不可能的東西,以我觀之,她光是出現和嘗試就值得奧斯卡提名。」(Wallace,1995)尤其在兩場分別和鮑比和詹姆斯的夜戲中,李表演展現出不可思議的深度、複雜性和令人痛徹心扉的孤寂,脆弱卻又無比堅強,在絕望的輕浮中,又能看見令人無比哀傷的巨大的愛,「好萊塢不認她的才華,或許是這部奇特的作品最初的失敗中最令人遺憾的後果。」[4]

最後,天使在電影結尾出現,這並非林區電影中的第一次:《橡皮頭》最後擁抱亨利(Henry Spencer)在暖氣爐中唱着「在天堂一切皆安好」的女孩,《象人》最後安慰着梅里克(John Merrick)的母親,《藍絲絨》最後的知更鳥,《我心狂野》出現在賽勒(Sailor Ripley)面前的好女巫(而這位好女巫不是別人,正是雪柔.李)。其中最接近蘿拉的莫過於梅里克,只是最終沒有任何人將蘿拉拉出深淵。其實在《雙峰:與火同行》的原始劇本中,並沒有天使的角色,或許林區原來的故事對蘿拉更加悲觀絕望,又或許蘿拉的韌性和渴求終究令林區無法忽視,蘿拉的天使最終得以被召喚,或許全靠蘿拉對生命的巨大的愛,這份愛最終反饋於蘿拉自身。

在此,我們彷彿看到《雙峰:與火同行》中的「火」所意味的:回想起粉紅房間的段落和原木女士的預言,或許「火」最終意味的就是真實域,蘿拉「與火同行」,即是蘿拉與真實域深淵的拉扯,一個孤獨的靈魂如何承受不能承受的痛苦,如何在無處可去的黑暗中掙扎明滅,試圖拯救自己。

 

【《雙峰》系列其他文章:這裡】

 

引用文獻

Bocko, Joel. (2015).  “Journey Through Twin Peaks – Chapter 22 (Fire Walk With Me): Not-So-Special Agents”

Wallace, David Foster. (1995). “David Lynch Keeps His Head”. A Supposedly Fun Thing I’ll Never Do Again: Essays and Arguments.

 

注釋

[1] 林區甚至在這裡塞了一個和《鬼店》(The Shinning)互文的關於斧頭的橋段。

[2] 別忘了,《穆荷蘭大道》原先是一個影集,甚至是《雙峰》的外傳──奧黛莉.霍恩(Audrey Horne)的好萊塢歷險。影迷一直有一個說法,認為《驚狂》、《穆荷蘭大道》和《內陸帝國》都是關於其主人翁如何在《雙峰》的黑居所中被分裂的故事。儘管它㥃應該只是林區對分裂主題的持續探索,然而在《驚狂》中,我們仍可以看到不少《雙峰》中的象徵符號:佛烈德家中與紅房間相同的紅布幕、佛烈德站在布幕前的樣子、佛烈德演奏的似乎暗示着「黑居所」(The Black Lodge)的夜店「月神會客室」(Luna Lounge)、一個用了與《雙峰:與火同行》中拍攝仰望着的蘿拉完全一樣的俯瞰吊臂運鏡和白藍光閃爍效果拍攝牢房中仰望着的佛烈德的鏡頭,甚至艾莉絲(Alice Wakefield)在電話中提及的旅館地址正在《雙峰》神話符號系統中占重要地位的「西克莫樹」(sycamore),令人不得不說這的確是一個誘人(如果不是一廂情願)的假設。

[3] 出自Born to Watch網站上的文章Twin Peaks : Fire Walk With Me, la passion de Laura Palmer的評論。

[4] 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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