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本體論系列之四】何謂影評──布迪厄式的沉思,或為何影評是沒有經濟效益的產物

前題:本文以社會學方法,分析「影評」到底所謂何物(當然,僅適用香港現今的情況),筆者的意圖很簡單:呼籲大家不要再寫也不要再讀影評,換言之,本文旨在證明影評是一種沒有經濟效益、耗損任何人時間的電影工業副產品。就此,標題改得恰如其分,我們的分析方法可稱之為「布迪厄式的沉思」(Bourdieusian Meditations)。筆者採取的是布迪厄的理論立場:揭示埋藏在事情背後的社會條件,或清除一些「社會現象背後有事隱藏」的錯覺與幻象(即,引用黑格爾的說法:表象的表象就是真相)。

本人的立論態度絕對是不偏不倚,但難免會被人指責大搞陰謀論,或俗語所說的「揭陰私」。故此,我有四大前題:

  1. 不是針對個人,而是整個生態系統。基本上,個別的現象是依據生態系統的邏輯生成的;哪怕它是「直白、露骨地反映」,還是「以迂迴的方式呈現」(嗯,眼利的讀者應已察覺,上述的道理和《法哲學原理》序言裡那句臭名遠揚的「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幾乎同出一轍)。換句話說,重要的是(影評的存在)形式,而非內容。
  2. 請不要加諸任何道德判斷。如其說是指尼采那種「超越善惡二元論」的超人標準,倒不如說是灑脫地扔掉「好與壞的價值判斷」。換言之,就像國家地理頻道的野生動物紀錄片,我們不會指責獅子獵殺野兔是邪惡的,繼而干涉獅子的行為;反之,我們正通過獅子獵殺動物的現象,得知整個非洲草原生態結構的大概模樣。總之,不管讀者怎樣看、如何解讀本文,面對分析的對象(專業的影評人或生產影評的人),筆者是採取不加判斷、好比現象學提倡的那一種「存而不論」的中立態度。
  3. 本人幾年來從事相關工作,為免出現康德所說的「理性的挪用」,筆者更需要踏出讓人感覺良好的「安全圈」,這一步叫「自我反省」:把自身的視野局限和一切(並未言明的理論)預設毀掉。眾人皆知,分析者透過剖析自我,進而勾勒分析者本人及其分析對象的社會關係,正是布迪厄式沉思的獨特之處。
  4. 很抱歉,我們沒法像布迪厄那樣作嚴格的田野考察。由此,本文只能說是模仿成「布迪厄式」的模樣,而非準確地「布迪厄式的」。受過專業的社會學、人類學訓練的讀者請見諒了。補充多句:今次的課題本應是〈電影本體論入門篇:六個基本概念〉裡的第七項要點。但在動筆之際,筆者認為有點違背該篇文的主題,故此乾脆獨立成章了。

 

一、成為影評人的(必要)條件

對不起,得從相當白痴的問題說起──甚麼是影評呢?它是一種特定類型的文章、短論或論述,大都跟電影相關,並散見於各類媒體。影評不是新聞性的,也不是純文藝性,它的定性有點尷尬,故此,你只可能在報紙的副刊專欄、刊於雜誌最後幾頁的作家專欄,或電影院派發的傳單上發現影評的蹤跡。

任何事情都設有門檻,影評亦然。我們大致上知道有分「專業的、有經濟效益的」影評(film critic)和流傳在坊間與網路上、未組織好的「不專業、無經驗效益的」影評意見,或準確地說,輿論及口碑(doxa or film reviews)。前者出自影評人或社會名流之手,後者則是非影評人,亦即普遍大眾的一般看法。就此,我要補充一點:上述的「專業/非專業」分類方法,基本上由「專業的」影評人自己所定的(當然,情況就如福柯在《古典時代的瘋狂史》裡提到的「理性/非理性」邏輯:專業人士透過標籤和排斥「非專業」的影評來確定「專業」自身的霸權地位)。小結論:影評是專業影評人的產物。

好了,移至另一條問題:甚麼是影評人呢?老實說,在香港,影評人不是一份正當的職業,也就是說,沒有人可以單靠寫影評為生。這絕不是一種風涼話。如果我們徵收香港各區小學生的散文功課,作文題目是「我的志願」,相信不用詳細的統計數字也可知,佔大多數的答案是醫生、律師和企業家之類的「標準」答案,而藝術家、作家和電影製作人等選項哪怕佔少數,但起碼也有人會據此作為答案。然而,筆者可以肯定沒有一位小學生會說「我要長大後當一位影評人」。原因很簡單,「寫影評」的確不是一份正式的職業。起碼勞工處網站沒有說明此工種。假如真的有影評人組織或相關的機構(比如,影評人版本的刺客教條),當他們要整理的成員名單時,我相信列表裡的所有人都有正職。有的可能是記者、大學電影系畢業生或電影或電視製作人,有的或許是作家、大學教授、教師、機械工程師,甚至社會名流等,總之,肯定當中沒有一個視「寫影評」為職業的人。換言之,在香港的語境底下,影評人純屬業餘性質的。如果說,寫影評是閒情逸致的習作或無害的副業,那麼,它得以生產及再生產的條件為何呢?也就是說,寫過一篇影評仍未夠,可以定期地生產一定質量的影評,才算是一名專業的影評人。在香港的社會條件下,這一點是怎樣可能呢?

布迪厄在《帕斯卡式的沉思》裡論證,由學院系統生產出來的哲學家需要閑暇,也就是一種無需體力勞動、不用接觸研究對象,安坐於學院象牙塔中的權利;相應來說,筆者認為影評人需要「一點寫作時間」,我們姑且稱之為「喘息的空間」。因為情況如擠牙膏一樣,試想像你的人生擠滿了一大堆事情,比方說,日常上班工作、湊五歲大的孩子、準備考車牌、上夜校、大學考試測驗,還有別忘了週六、日可能要盡孝心陪年邁體弱的祖母散心,換句話說,你的生活已經填滿了各種各樣的事務,幾乎沒法再騰出更多空間。但要成為一位影評人,就是將人生剩餘下來的、所剩無幾的時間和空間,投資在寫影評這檔事之上。

現在,補充一下──根據舊學制,應該是中學四年級程度──基本的經驗學概念:機會成本。簡言之,當你選擇做一件A事情時,其實同時扔棄了做B、C、D……N等多項事情的機會。換言之,在云云選項當中,你竟然選擇了A,那麼A的價值或潛在的價值可能遠比B、C、D……N等各項高。題外話:我相當喜愛這個概念,皆因它是徹底地資本主義的,甚至有說未經現代化的非洲部落民從未想過這回事。不是嗎?透過機會成本,一方面,你發現自己可無時無刻販賣勞動力來換取金錢;另一方面,你會覺得自己不夠努力、虛耗了光陰。因為你浪費了很多賺取金錢的機會,把時間都花在沒有經濟效益的事情上(例如:躺在床上浪費時間),繼而活在強烈的罪惡感之中。然後,週日跪在教堂地上告解,阿門。

事實上,傳媒業內人士都知,影評稿件的叫價不高,一份長度適中的影評文章(大概二、三千字),一般可能只值100-500港元(假設每星期生產三篇文章,以最高叫價刊登,一個月收入:4 x 3 x 500 = 僅得6000元,也就是說,連旺角區劏房的月租也交不到)。無論如何,為何有人會選擇花時間寫如此廉價的影評呢?只有兩個可能性,要麼他/她是瘋了,要麼他/她是在累積文化資本:這是一種泛經濟學概念,就像資本家用來投資商業業務的資本,文化資本是再生產(身份地位)的條件或用來換取其他的社會象徵價值的條件。但影評人想換取甚麼呢?請等等,別著急,留待在第二部分〈自我分析〉的後段詳細交代(當然,根據機會成本概念,你可以選擇跳至那部分閱讀),我們先暫稱為未知數X。

除了寫作時間(即,喘息的空間)外,影評人還要顧慮另一個重要的因素:看電影的時間和空間。對,試想像你怎可能在不干擾正職的情況下,定期地觀看逢週四(新上映)的首輪映畫呢?還不特止,影評人不但要因應市場的需求,即盡量貼近電影的上映時間登文章外,他們還要夠好命抽中上籤,恰巧看了一齣「將成為」(becoming)城中熱話的熱門電影。也就是說,影評人要抽取工餘的時間,跑到天角一方的戲院看電影,而且要在新上映電影堆當中,挑中符合大眾口味的新戲。最後,在工餘時間(午飯時間又好,大解時候都好)寫一篇2000-3000字的影評。如以上一切算是一種賭博,那麼它絕對是一場零和遊戲。故此,精明的專業影評人會將風險降至最低,剔除自由身影評人盡量將花在觀看電影的時間調高,其中一個(也是最合理的)方法,就是跟電影發行商結盟了。

實情是,不管是哪一間發行商,哪管發行的是「小眾的藝術片」還是所謂的「荷里活大片」,他們總會在電影正式上映之前,先舉行大型、小型的媒體優先場。甚至有些場次僅屬私人性質,在發行公司內部的小型放映室舉行,僅招待專業的影評人。老實說,這是一種雙贏的局面,一來影評人比一般大眾預先觀看新戲,二來發行商也保障了、控制了電影的評價,並將劣評出現的可能性降至最低。原因不是別的,我相信地球上沒有人(除了白痴)會主動破壞具有經濟效能的同盟關係。也就是說,基於影評人考慮到自己的再生產條件,他們不但要跟發行商拉攏關係,而且還變相地參與了電影的宣傳公關過程。任何新戲都會伴著一大堆影評人的高呼與讚賞,在電影院上矚目登場。小結論:影評人必然是電影發行商的輿論機器。

 

二、自我分析

到了自我分析的部分,嗯,其實也沒甚麼好說。如果本人稱得上是一名影評人的話,我絕對是影評人當中的異類。也就是說,本來(正如上文所述)影評人已是一種頗為虛浮的消費概念,就像雨林邊緣那些小不點的、半紅半綠的真菌群,本人就是這堆真菌群外圍最孤立的一個。為何這麼說呢?因為專業影評人都有他們的根源、來由,我們大致可劃分為:演藝學院派系、影評人協會派系、城大創意媒體學院派系和文化研究理論派系等等,原因不是別的,影評絕對是學院系統的副產品,尤其是那些持有鮮明學術理論背景的學院(故此,浸會大學不在此列,對不起,儘管他們有電影系,但是未有明確的學院派團體),所謂「有鮮明的學術理論背景」,除了相關的輿論內容外,我們也可以從學院系統生產出的電影工業者在各種電影比賽、獨立製作中表現出來。

當然,說漏了,我們可以從影評的內容作區分,如果上述大部分的派系是學院派,他們寫的是「有關電影的理論」,那麼還有一種是「有關理論的電影」,也就是那種文化理論式的電影文本分析,故此我將所有嶺南大學、中文大學及浸大等哲學及文化研究背景的寫手,歸為「文化研究理論派系」。由此可見,各派各系的話語、審美判斷是必然地、絕對地受學派的背景和場域內的關係結構相左,俗話說:「屁股決定腦袋」。補充多句,說實在,影評這回事是不能獨立成一樣「場域」的,它只是「電影工業場」裡的一個副產品。

沿著同一邏輯,本人甚麼也不是,未接受過上述任何一個派系的教育。雖然曾跟上述的團體有接觸、交流過,但沒有混入其中。如果說是思考訓練的話,頂多在二十至廿二歲左右,接受過一個名為「齊澤克學會」的(偽)拉康派精神分析訓練,但這是絕不靠譜的依樣葫蘆,故此不提也罷。總言之,當我們從整個場域來看,如其說,影評是一些對電影工業還有熱誠、幻想的年輕人,喜歡在紙上談兵,倒不如說是在「電影工業場」裡增加爬升的可能性(剛才提到的X)。

 

結論:Love is blind

這談不上是結論。只能說,香港不是1950年的法國巴黎,我們沒有巴贊或《電影筆記》,也就是說,沒有一種足以左右影壇的影評力量(至於歷史條件如何,是一個值得探討的題材)。要知道,根據影評人是發行商輿論機器此一小結論,在今天Web2.0的世代,既然在Facebook、網上討論區或IG的一句話,或者電影時間表Apps的評分大數據更勝你寫千言萬語,甚至乎借YouTube的方便,video essay大行其道(為甚麼我們要寫影評呢?電影不是一種視覺影像藝術嗎?),那麼我們為甚麼還需要影評這回事呢?為甚麼要在「喘息的空間」裡寫只值200-500元的文章呢?去做更有意義的事情吧,比方說,鼓起勇氣去拍一齣短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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