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劉健,因為劉健跟我一樣喜歡新褲子。也喜歡他像新褲子的彭磊,喜歡張薔。聽說《大世界》的故事還未想好,劉健就已經買下〈我的八十年代〉的版權。一首歌頌八十年代,走着八十年代Disco曲風的作品,卻襯托着一個發生於當代中國的大城小事。
張薔所唱說的自由、浪漫、青春的八十年代,放在《大世界》的故事裡,並不是那種容易被消化的懷舊氛圍,唱詞的美好恰恰反照着城市的荒涼。荒謬而盡顯涼薄的面貌。還是有一群人,時至今日,在中國三四線城市其實仍活得像在三十年前,八十年代的光景。跟不上時代的窮人,反而遭文明城市淘汰,在兩塊錢一小時網吧流連,於城市的邊緣生活着。容我用一個官方術語,即是低端人口。
中國政府急欲清掃低端人口,讓城市面貌煥然一新,但原名《好極了》的《大世界》,偏偏那個好到極了的《大世界》,卻圍繞着一群城市裡的低端人口,一個充斥殺手和小偷的低端世界。畫風一如既往的簡陋,甚至是粗糙醜陋,據指這是故意的,劉健本來可以畫得更好,讓動畫幀數更多,觀眾看得更舒服。但太過順暢和光鮮好看,就顯得太先進,不低端了。其實劉健的作品本身就有高格調之處,劇本出手一點也不低,連外國評審說劉健似昆頓塔倫天奴和王家衛。誠然,他有前者的Trash Talk幽默,也有後者精緻的文藝腔,借草根角色所演繹的對白,其實毫不草根,更似是意象草根的詩集。完全能理解他為何喜歡新褲子,同樣的低端、低俗,卻有着澎湃的時代抱負。掉幀的動畫中妙語連珠,不經意就有佳句閃過,快到讓人想停機抄錄。午夜夢遺,射濕了台灣。所謂自由,原來大小都離不開菜市場和淘寶網購的差別。想起前作《刺痛我》的兩個小流氓,天寒地凍卻在街上大談奧巴馬當選總統的國際大事,自恃警世,卻又無稽。在低端世界,隨口噏都成一首詩,歪理就是真理,沒見識就是知識。
或者,對錢的看法亦然,極致的愚昧反而變成了生存法則。《大世界》承接《刺痛我》的故事格局,同樣關於幾個小人物在爭奪一筆巨款,甚至乎,其實只是五十萬和一百萬人民幣,都不算是一筆值得賭命的巨款。但在這些城市邊緣的角色眼中,金額不重要,重要的是錢代表着一個改變人生的機會。錢是唯一慾望,脫貧是唯一出路。
出路一直都有,如《刺痛我》的主人公,他本來覺得離開這個城市,回鄉耕田就好。朋友卻勸他留下,情願死在城裡,都不想留在鄉下終老。即使是個落後三十年的三線城市,但他相信,留在城市就有希望。
鄉下人因為窮,所以才蜂湧到城裡賺錢謀生。然而,高速發展機遇處處的大城市、大世界,只是泡沫假象,就像張薔歌頌的美好八十年代,經過了三十年,卻道出了現實與理想的落差。城裡根本沒方法讓這些低端的人擺脫貧窮,卻把他們一直留在城裡,懷着奢望至死。
如《刺痛我》的一句對白:「(男)人都是混蛋,只有錢是可靠的。」城市是一個金錢的旋渦,外面的人想走進去,結果只是圍着它空轉,然後迷失、死亡。劉健的兩部作品都在關心同一個新中國議題。或者,宏觀的中國已經脫貧,走向了國際舞台,但錢在窮人的世界,從來只能追逐,不能擁有。
放下錢的慾望,才能掙脫城市幻象。兩部作品的最後鏡頭都把焦點放在鈔票上,然後留白。
會拿着巨款離開嗎?但擁有了巨款,誰又願意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