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起最重的石頭──專訪《藍天白雲》梁雍婷、顧定軒

訪問、撰文:何梓慶、李日康

電影是時間和空間的藝術,身處光影的人,必先抵得住時差。《藍天白雲》入圍韓國釜山影展競賽單元;2017-18之交先後在亞洲電影節、傳媒場、優先場,漸見口碑;票房成績待定,不過「話題之作」四字大抵當之無愧。媒體宣傳、訪問鋪天蓋地,演員表現備受肯定,尤其戲中兩位年輕主角梁雍婷、顧定軒──一切一切,如果早在三年前出現,你說會不會更好?

現實是,電影於2015年拍畢,但一直只聞樓梯響。三年日子說長不長,顧定軒甚至曾經想過,是不是根本就沒有機會上映?尤其對於入戲到入血入骨,以至幾乎入魔的梁雍婷來說,三年不易過,《藍天白雲》是她背上一塊沉重的石頭。舉重有時,勞損有時,世界很現實,大家只是默默期待,觀看你行走的線條。

 

「原來做人可以做到咁樣」

梁雍婷飾演的Connie與顧定軒飾演的Eric合謀,弒父殺母,棄屍郊野,情節殘酷卻不流於獵奇。顧定軒憶述,拍攝時間不長,劇組卻花了大量時間在事前的排練和討論,甚至可以說,戲裡佔領戲外,演員把角色帶到現實世界中一起相處和生活,還有甚麼比這樣能更快投入?那段日子,Eric依賴Connie,梁雍婷也依賴顧定軒。

這些台下功夫觀眾未必得見,不過對演員來說全都刻骨銘心,就像導演要他們回憶兒童時代最殘忍的所作所為:梁雍婷手持利剪恐嚇妹妹玩煮飯仔,「見到鉸剪就有慾望」;顧定軒記起用香水噴死金魚,「小時候不懂,你以為沒有殺傷力,有時這些不自覺的暴力才最可怕。」

有心之惡再大,尚且可以尋根究底,以分析、以說辭為人性封頂,留一根救命草,但無以名狀之惡呢?某次開機之前,導演要求Connie「一家」以戲中造型合影全家幅──梁雍婷當下重提,仍然近乎反射神經地感到心寒。不解的恨意,毫無轉彎餘地,伴隨無力感來襲,因為我們已經不能再以理性為種種天道不酬、不公義開脫。梁雍婷也非常坦白,《藍天白雲》是她非常投入、努力的作品,甚至開啟了她對電影更深的理解,「但做人邊會咁樂觀,這三年,理想有無磨滅過?當然有。有時試鏡表現很好,但原來你沒簽公司,或者沒有人脈,別人不選你。這會令人意志消沉。我沒有揀擇,想拍就去試。為了維持生活,我會做非常多part time,例如賣yogurt、返酒吧、賣菜、做promoter。」

「我覺得她是要給自己分散注意。」三年來的默契和相處,顧定軒一直沒有丟低:「因為拍這部電影會不停勾起你的黑暗面,『原來做人可以做到咁樣』,要面對自己原來也會這樣絕,有些事連自己也未必知道。」電影剛完結時,梁雍婷沒意識到原來無法抽離,Connie如影隨形,情緒持續低落,她開始討厭自己,不想再跟導演、劇組接觸,甚至覺得無法重提此事。對不起,真的不行。

「係呀,但突然又收到電話去釜山影展。我覺得《藍天白雲》是一塊很沉重的石頭,揹了三年,覺得可以放下,要上路了,突然又重新拎起。當然這是一塊好石頭,有整個劇組一齊揹,是一塊能令我變得強壯的石頭。但係……就係一件咁矛盾的事。」當下勢頭大好,宣傳、訪問,無不閃閃亮亮明豔照人,但予欲無言的一霎,同樣使人念念不忘。潘朵拉盒子開到最後之前,你其實並不知道所謂希望,所在何方。

戲中造型合影全家幅

戲中造型合影全家幅

「世界就是很慘,而你會否去改變?」

梁雍婷直率,Connie深沉,「和導演討論了很久,最後決定Connie不會講粗口,因為她這樣深思熟慮,不用粗口已經可以誅死你。」Connie弒親、運屍,未嘗動容,但直到落完口供,一向內斂的Connie,卻在鄧麗欣飾演的女警Angela面前崩潰痛哭。在觀眾的角度,那滴眼淚可能是出於自憐,又或者是出於與Angela的鏡像對照,顧定軒覺得,是對未來的恐懼:「認罪那一刻的當下感很重。這是一種『空』,不知往後如何是好,就如戲中的Eric經常問『點算呀?』,這次Connie 也不知道。」梁雍婷覺得那滴眼淚早已包含了一切,她事前曾與導演多次討論Connie是否需要哭,「導演亦問我,『妳覺得自己怎樣才會哭?』我覺得,如果我要哭,會是簽紙(認罪)那一刻。我們甚至花了很久討論字跡,因為本身有美術設計的字體,但我覺得Connie不會這樣,她的字體一定會是BB字,她最後還加上一個笑哈哈,她對世界是有希望的,但世界對她太殘忍,所以她最後亦失守了。」

今天退後一萬步,剪了一頭短髮的顧定軒再聽梁雍婷複述,也難掩嘆息。天地不仁,Connie不過想過幾日正常生活,代價竟然是捨身成魔,在月黑風高之夜,用排球車把父母送上山。為少數族裔同學出頭是錯嗎?反抗父母的暴力是錯嗎?千錯萬錯無論是誰的錯,片中結尾一幕,以灰調畫面目送Connie與Eric背影遠去,似乎是個眾人皆輸的悲觀結局,哪裡藍天?何來白雲?難道是反諷?

梁雍婷始終覺得,Connie的經歷最少拯救了壓抑的Angela。《藍天白雲》並不是要「黑房手淫」,欺騙觀眾:世界多麼光明美好;恰恰相反,它要把世界的殘酷異境呈現於人前,「這次不一樣,這次在黑房告訴你這世界不能讓你打飛機、世界有幾慘、世界有幾無希望,你散場還會說『這世界很美好的,Yeah!』,然後繼續低頭㩒電話,對身邊的人不好嗎?還是這電影會給你一些啟發?有些觀眾看完這電影後,有幾幕總會圍繞著他,揮之不去。這套電影正正就是告訴你世界很慘,而你會否去改變?」

「你咁樣係同人地唔同」

「我覺得這是『相信』。」對顧定軒來說,《藍天白雲》代表信念。訪問當日他穿了件棗紅樽領,聲線似水,有點公子氣,有點難想像宏大的詞語會自他口中說出。的確,他話不多,但一句便是一句。「我覺得不可以這樣分開男男女女,其實大家都是人。」當大家認定《藍天白雲》是部「女人戲」,女角、女性議題掛帥,顧定軒卻不同意以性別劃界,他笑言,如果強作區分,自己在戲中也是半個女人,要怎樣計算?反過來,他覺得電影性別並不定型,Connie的反抗,Angela女警的硬朗,都不同於一般對女性的刻板想像。全世界都在講性別平等,這就是現況,也是他喜歡這齣電影的原因,赤裸地訴說,呈現最真實、最原始的事件,不下任何判斷。

顧定軒表現了原來一個人可以同時溫柔,同時篤定。「但凡有人,就會有圈子有欺凌」,電影著重對人性的深挖,雖是改編多年前異國的案件,但放諸當下香港仍然貼切,對照最近的虐兒案、校園欺凌、種族歧視,我們驚訝預言彷似一一應驗。顧定軒覺得每個人都會經歷過這種事情,事件未必會被聚焦,但會一直在心裡縈繞。戲中的Eric在學校受盡欺凌,被叫作「乸型」、「死基佬」,怕事退縮,長期依賴Connie,與此同時Eric內心也一直發酵,他一直在等機會去證明自己。現實中的顧定軒,在中學時也有過類似的遭遇,遭同學嘲笑:「這種事情我從小就知道,其他人告訴我,『你咁樣係唔岩架喎』、『你咁樣係同人地唔同』。」

唔同又如何?顧定軒也在等一個機會。他在前作《愛.尋.迷》飾演同性戀者,似乎在不少導演眼中,他流露陰性氣質,他曾經害怕這些演出成為刻板印象,被人誤以為自己只能飾演某種類型角色。後來,他慢慢明白到,這是演戲和做人的一個過程,「我當然知道自己有如此一面,不過這只是我其中一面。」這三年他不斷接拍學生作品,他從中找到被動的演員可以掌握的主動性,他把《藍天白雲》當成範本,念茲在茲,告訴自己要花多少時間跟對手磨合、理解角色、和導演溝通,才算是,一次合格的演出。

「有人會問,你怕不怕一世只能拍這種角色?我覺得唔會。有一日我演到一套其他類型的作品,你就會知道,只是暫時你未見到。」佛爭一盞燈,人爭一口氣,顧定軒爭得到的是勇氣:「我覺得拍完這電影以後,對所有事情,都多了一份勇氣。我有信心,我會成長。」語調依舊溫柔又堅定。時間太快,三年負重行路,不過是學習調整時差,搬起石頭,向遠方投擲,等候宏亮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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