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電影節2017】《芭芭拉》:無法還原真實的人物傳記

人物傳記電影(biographical picture,簡稱biopic)作為一種次類型,其中一種重要的討論進路是與真實人物的差距。創作者對於鮮活生命的增補或減省,都能視為評價與定調,開創再度詮釋的可能。人物傳記電影死忠派或許喜歡逐一尋找不符「現實」之處,以證電影的虛構成份。不過在本屆法國電影節放映的《芭芭拉》(Babara),嘗試拆除人物傳記電影的固有框架──它另取幽徑,游移在真與假的邊際,讓人難分虛實。觀者大可批評作品形式蓋過內容,讓「真實」的芭芭拉被抹掉,但混淆真假更拓展了另一關鍵命題:重構的影像能否如實地呈現人物?或是,它展示了真實的永不可即?

芭芭拉是已故多年的法國歌后,在民間街知巷聞。這次由曾在《潛水鐘與蝴蝶》擔任男主角的法國男演員馬修亞瑪希(Mathieu Amalric)執導,改編歌后一生,實屬極大挑戰。生於1930年代的芭芭拉,舉手投足皆見媚態,她的歌聲盪漾著讓人騷癢的氣息,彷彿能攝去人的靈魂。上世紀的歌后,厚重的聲音也負載著歷史的交錯。她曾因猶太人身份在二戰期間歷盡顛簸,其人其事本已傳奇。電影大可拍攝她起伏跌宕的生命歷程;但導演顯然無意重現她龐雜而浩蕩的一生,最終只擷取碎片,翻新敘事結構,成了流麗的實驗文本。

電影甫開始,我們看到一位美麗的女子繞著家裡擺盪身體,清聲哼唱著歌,煙視媚行。她就是芭芭拉。她的母親前來向她索錢,她帶點淒愴地不得不答應。短短數分鐘已坦露人物的底蘊姿態。當我們仍期待進一步了解芭芭拉,場景轉動,導演叫停,一切皆是戲。同樣的空間從芭芭拉的家換成電影廠景。我們方知,這是一部戲中戲。當觀眾仍如墮五里霧中,不知眼前是真的芭芭拉在演戲,還是與芭芭拉面貌相像的女演員在飾演她;「芭芭拉」又在彈琴高歌,引誘著觀眾,勾起朦朧醉意。究竟眼前人物孰真孰假?這是電影拋給我們的詰問,也展開了全片的立意。

導演馬修亞瑪希也在戲中飾演「導演」Yves Zand一角,在戲中熱愛芭芭拉,因此拍攝其傳記電影。他指導戲中的女演員如何飾演更貼近真實的「芭芭拉」,要求她看遍所有芭芭拉的演出及訪問,甚至走訪與芭芭拉有關的人物(訪問也如同紀錄片的訪談方式穿插在電影裡),不能錯過絲毫細節。電影的敘事依據導演重現芭芭拉的過程來推展,分成多重結構:第一層是通過人物訪談與真實片段所呈現的芭芭拉;第二層是戲中飾演芭芭拉的女演員;第三層則是Yves Zand在戲中所拍攝的芭芭拉傳奇電影。電影零散的敘事,將芭芭拉原來紛離的人生事件化作輕盈,從一部以芭芭拉為主體的作品,巧妙地轉化成一部有關扮演芭芭拉的電影。

當女演員如他所願進入角色,難分自身與芭芭拉。電影亦以各種形式混淆觀眾的視角,例如將法國編導Gérard Vergez所拍攝的電視紀錄片訪問芭芭拉的影像融入戲中,同時讓飾演芭芭拉的女演員以相同的裝扮,坐在同一場景。電影將真正的芭芭拉與女演員的扮演平行剪接,如施展戲法般讓二人融為一體。她們的臉在電影的多個場景裡反覆交疊,二人身份被刻意混和,雙生相照,恍若鏡像。甚至芭芭拉的生平脈絡、各種蛛絲馬跡也化作「故事」的一部分,如上述芭芭拉的母親、她的各種遭遇,也重現在扮演她的女演員身上,我們早已分不清那是她,還是她扮演的芭芭拉。可以說,電影的大膽之處,正是將芭芭拉的主體游移於真實與扮演她的演員之間,打破人物原型的本質,也指向真實的虛妄。如此對人物傳記電影還原人物的慣常設定刻意犯禁,誰是真正的芭芭拉還重要嗎?

當我們仍被影像的肌理領著走,迴旋於真與假的界線之間,電影卻截斷了如此思維。戲中女演員直問導演:“Are you making a film about Babara or about yourself?”(你是在拍攝一部關於芭芭拉還是自己的電影?),一語戳中電影的意圖。戲中戲的設定,不就是導演拍攝這部作品的自況嗎?電影中的Yves Zand也是現實的馬修亞瑪希,他們追尋芭芭拉的一點一滴,渴望重現完整且真實的她,但芭芭拉猶像柏拉圖所言洞穴的壁上光影,永遠只是無法企及的原型,真實也永不可即。導演因而也直白地回答女演員的提問:“It’s the same.”(都是一樣)。與其說電影在求索真實的芭芭拉,其實皆是導演所構築的想像。女演員努力扮演著芭芭拉,身份與主體的構建也緣自裝扮──裝扮成他想像中的芭芭拉,人物始於由導演支配。不過,在支配的執念背後,我們很快看清,一切皆是裝扮與表演,電影完結了,芭芭拉這個角色也終將歸寂。因此電影也並不在意全然的真實或虛構,即使是如何的相像與接近,真實的原型始終無法被複製。

人物傳記電影素來求真,求還原人物細節,《芭芭拉》卻以逆向的方式,展示無法還原的過程,叩問這種次類型原來的設定,這也是作品尤為獨到之處。我們以為已了解芭芭拉的生命嗎?最終電影明目張膽地告訴觀眾:她不是芭芭拉,她只是模擬的主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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