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散文】屬於低端人口的深藍色 壓在城市底層的生存之歌──《東京夜空最深藍》

月亮是藍色,霓虹燈是彩色,歡愉的夜店映着紅光。東京的夜裡只有深藍,沒有真正的黑。

「東京沒有真正的黑」,大概是說城市充滿着堆砌出來的風景和關係。《東京夜空最深藍》改編自最果タヒ的詩集。一個關於東京低端人口生存與愛情的故事,滲透着淡淡的、藍色的惆悵。看着有點《挪威的森林》的味道:同是東京,迷失,生活在原地打轉;都是關於死亡,關於朋友突然去世,戀上朋友的女友;人的背景和個性似乎也有點均平,只是《東》戲在無望之中更多了一層營營役役,和被壓在生活底層,無法攀升的困頓感。

愛上都市的瞬間像自殺
若你覺得沒人愛可憐的你
討厭世界也沒所謂吧
正因如此  這星球沒有戀愛

男主角慎二是地盤的搬運工人。女主角美香日間是護士,晚上兼職陪酒小姐,寄錢回鄉下的老家。同為東京外來人口的男女主角,第一次相遇是在居酒屋擦肩而過。在紛鬧店裡獨坐看書的慎二,看着有點高傲地從旁邊經過的美香。之後再遇就是慎二請他地盤同事去飲酒的那一夜,美香對奇怪但與別不同的慎二留下了好感。其後慎二的同事智之取得美香的電話號碼,開始交往。然而智之不幸急性中風離世。守夜的一晚,只剩慎二獨自留下,兩顆寂寞的心一起走在東京街頭,談話之間忽然說到甚麼,慎二真摯地朝美香笑了,美香相視而笑,鏡頭凝住,本來以為甚麼事即將發生,可是慎二在分別時拋下一句:「有甚麼需要可以隨時找我」,微妙的感覺瞬即化為烏有。美香感到被拒,不甘地離去。劇情幾經轉折才得以發展下去。

美香童年母親自殺造成的陰影,加上被前男友拋棄的經歷,使她既渴求被愛,卻又對愛情深深不信任。戀愛於她不過是「某人的前男友搭上某人的前女友」,過不多久又分手,不斷的重覆。而慎二大部分時間沈默寡言,卻會突然神經質地喋喋不休,充滿摸不着頭腦的跳脫想法。廢話似乎是要讓人覺察自己的存在,美香卻看到了這個人內裡和她一樣奇怪的地方。二人都對東京的生活感到格格不入,討厭虛假、建基於階級和利益的人際關係,卻不得不投入其中。枯燥的生活、理想的遙遠令人迷失,迷失之中,愛情就像怒海裡的浮標,船想停泊,卻又知道,終有一天可能要離開這浮標,開往另一個港口。

慎二和美香經常感到不祥預感,反映了日本現今年青人對未來感到不安,特別在三一一地震之後。香港和電影裡的東京的確有着不少共同之處:面對M形社會,年青失去上爬的機會,更枉論基層的青年有挨到出頭的一日。東京一個城市就居住了一千萬人,人口密度甚至超越香港,貧窮階層的居住空間同樣狹小。故事裡慎二的舊同學拋下的一句:現在我知道可以放棄東京了。也許會令一些想過要移民、遠走高飛的港人深感共鳴。

寫實的敘述方法,突顯出逼人的生活裡,主角仍保有的真摯情感。有一晚,慎二在房間裡面數着繳費單時,腦裡浮現出這一陣子他聽到的新聞:敘利亞的恐怖分子、伊拉克戰事又有傷亡、日本人口老化,還有他要繳交的帳單……猛然地他知道自己想念美香。短訊發去裡一句:「很想見你。」沒有雕飾,卻是由衷地需要對方。是的,生活壓抑又令人失望,但我很想見你。是被擠壓了不少時日的一個喘息,也是關係裡的彼此,讓人感到解脫。

戲內另一個平實而真摯的角色,是從電影早段就開始出現的賣唱中年女子。她相貌平平,唱腔古怪,且歌詞令人忍俊不禁:「我感受到腋下出汗,所以我知道我活着……這是東京啊。」連美香聽了也忍不住刻薄地下結論說:「根本沒人在聽,她無論唱多久也不會有人賞識的。」背景裡一份既感動又無奈的堅毅,彷彿東京勞苦階層的一首生存之歌。一直以為她只是過場小角色,意想不到她到尾段會成為劇情的一個轉淚點。有天美香在街邊樓梯向慎二表露對愛情的失望,「喜歡上一個人就是溫柔地殺死他……」如果愛情使人慢慢變得平庸失去自我,那和殺死一個人有甚麼分別?而慎二的確對愛情能有多長久也只能一貫地回應不知道。此時歌聲漸近,一輛貨車進入鏡頭,美香和慎二驚訝得目定口呆:賣唱女子竟然要出唱片了。對望着,慎二笑了,美香也笑了,就像起頭那一晚的對望一樣。素未謀面的賣唱女子讓他們看見希望,生命的確是緊密相連的。即使愛情的遠景以至理想都遙不可及,最不可能的事情,還是有例外。

「生活令人灰心,還是有努力活下去的理由」,也見於幾位地盤工人配角的故事身上。大叔為了儘快見到約會的小妹而下班後賣力狂奔;後來雖給女生甩了,也因腰力不好丟了工作,還是堅持要活到死前最後一口氣。有趣的細節是他依舊「麻甩」,沒有把褲鏈拉上,彷彿要告訴大家,即使所有都被奪去了,我要用盡我潦倒的權利。另一菲律賓外勞拍檔甚至連名字都沒有提及,每次工人們在說喪氣話,或說要到酒吧找樂子,他總會把妻子和小女兒的照片出來看看。要辭工了,被問:你不是還有一百萬要清還嗎?他回答說:「是的,但在這兒工作,不值得。」聽着又有感概,如此看到生命的優次,卻有多少人真的夠膽,豁然作出選擇?

當日子難過,工人拍檔安慰慎二說:「生活過得不好,但還活着,還在戀愛」。戀愛作為意義,像是後工業時代一種浪漫主義情結,愛情也悄悄地給扣上消費的帽子。活在都會裡的人為了生存機械地勞役,日復日卻看不到上爬的指望時,愛情起碼讓人在絕望無意義、異化的生活裡體會一點溫柔的人性,調和現實的殘忍。愛情儼如活在這焦躁時代的拯救,讓人在冰冷的日常操作中嘗到人性的一點甜,哪怕甜裡混着苦與酸。

電影也沒有將愛情過度浪漫化,而是主打一種平凡、沒有渲染激情、一種實在地互相依存的關係。就如美香擔憂地問慎二:我們要面對明天早上新聞報導裡,突如其來的地震、天災、戰爭、環境災害……那該怎麼辦?導演設定的這個問題似乎也是日本人和我們會問的。我們時常感到氣餒、無能為力去改變甚麼。慎二說:我會去捐錢。聽罷我不禁笑了。然而他續道,絕望的事會天天上演,但是如果明天起來,能和身邊的你說一句早晨,然後吃飯的時候說一句「我唔客氣啦!」這也就夠了。很老土,卻是充分地表現出最無力的處境底下,我們普遍的生存態度。當現實無法改變,甚至你甚麼也沒有時,能讓我可以觸及的你一起感到滿足,也就足夠了。這是消極地麻醉自己還是如實觀的態度?只能由得觀影者判斷。

最後想說說其他演影評較少討論的,慎二只有一隻眼看得見的可能含意。慎二因為他的缺陷而自卑,可是對於美香而言,他不是只看到一半的東西,而是「你起碼都見到一半,大多數人是一半也見不到。」戲裡描寫的東京人,關心的大多是上班甚麼時候升職、好想快點辭職、下班後去哪裡玩等等的問題,慎二看到的,卻是這個世界被忽略的那一群人,遠至巴基斯丹和伊拉克。也許因為他也站在邊緣的位置,也許是他有推己及人的憐憫。

電影諷刺着城市的發展邏輯:地盤工人因為東京奧運而多了工作,卻都知道奧運之後他們統統要失業。這些基層的勞工促成了一樁盛事,卻會在歌舞昇平之後,像即棄用品般被置棄。這就如08年北京奧運的前後,把有損市容的民眾從城裡趕出去,以及現在北京清洗的情況一樣。電影裡的東京人是瞎眼的大多數,慎二至少看到的一半,反而讓他看到城市繁華表面底下的荒謬。荒誕的事情在世界角落都不定上演,只是盲眼的人,即使事情發生在旁邊,還是可以視而不見。

只是東京的月亮才這麼藍嗎
月亮總是這麼藍  但沒人留意到

這讓我想到,當美香看到飛船時,也只有慎二會抬頭留意,其他人是看不到的。有一刻我懷疑過那首飛船究竟存不存在,還是只活在二人的想像裡。看見不在於你視域有多闊(身處社會底層的他們眼界固然很有限),而是有沒有和你所愛的人分享同一個視域,看見視域裡的那件事物,之於你我的同一個意義。

電影儘管瀰漫着城市的不穩定和壓抑氣氛,筆者還是十分喜歡其寫實的手法和角色真摯的情感,以及絕望當中一點務實的浪漫。是的,生活也許仍是湛藍的底色,但至少,總有些人在世上,和你看着同一個藍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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