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然而出的力量:黃惠偵和她的作品

我和黃惠偵相識於一個紀錄片工作坊,那是五年前,她有份提案叫《我和我的T媽媽》。看過clips後,我的建議是:可能不必尋求團隊合作,也不用考慮更公眾的敘事策略,因題材極端貼近自身,且拍得很好,假設繼續一個人做下去應是正途。值得慶幸的是,黃導演並未採納我的意見,反而在那次活動中找了一位監製合作,兩年後正式開拍,並於去年推出了一長一短兩個版本。再後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了:金馬提名、柏林得獎、報名奧斯卡等。多年後,我嘗試反思自己判斷誤差的原因:許是我不相信多人協作,也可能有利於私人紀錄片的創作吧?也可能是我固執地認為,個人表達必定與偏國際化的敘事相背離?可是在一些現成的案例中,如我的兩個觀點其實常應驗的,而我的失手,說到底還是不了解黃惠偵這個人罷了。

 

從社運中抽身而出的《八東病房》

為準備這次「電影自治區」的放映,我才有機會看到這部十多年前的《八東病房》。影片一開場,又讓我有點看輕,因只是「介紹」而已,紀錄片樣貌屬「追」在現實議題後面的。隨影片的展開,我很快形成了幾個「專業」層面的問題,如下:

  1. 三位外勞皆為主角的必然性,為甚麼不集中筆墨寫一位?
  2. 不少內容需要被「看到」,但都由採訪或字幕說出。
  3. 採訪過於信息化,缺乏塑造人物的效果。
  4. 被照顧的老人,在片中更像是道具。
  5. 音樂較多,有點直白。

我頭腦中浮現如上問題時,也本能地替作者開脫:這是黃惠偵從事NGO工作期間的影像,並非個人作品,有清晰的社運訴求,似不該全然以電影要求度量之。可是,當我差不多看到後三分之一處,竟欣喜起來了:並非因影片開始集中篇幅於其中一位外勞,從而印證了我第一條問題的正確,而是攝影機跟隨她於新年之夜去到了教堂,溜到了鬧市,再遛回了病房,以致所謂的人物躍然而出了。待再看下去,我被感動了,由這位勞工所照顧的老人去世了,她非常悲傷,但又不是表面的傷心這麼簡單。其中可能有多重的「兩難」,如下:

第一重:勞工無法割捨這位由她照料了四年、在異國最熟悉的人;但其實兩人並不真地認識,他們根本不知道在相遇前各自的人生。這一重兩難,道出了送別者與離世者處境相同的實質。

第二重:她必須忘記這一位老人,盡快找到下一位以延續工作;可她主動參加葬禮,並行禮告別的場面清晰地告訴我們,除了工作倫理,她在這個與自己只有僱傭關係的家庭中,有著隱形但無法迴避的家庭位置。

第三重:她的僱主及僱主的家庭成員在勸慰她時,既有感激之情,也有對自己的不安,似乎理解這位勞工的心情,但也感受到內裡的複雜;可是哪怕僱主再善良、再寬厚,其實他們也無從真地安慰這位異鄉人,雙方也只能一切盡在不言中,而這非由語言障礙所致。

賀歲中的天主教堂與送葬的華人世界,這是兩個完全不相干的文化空間,卻因這位勞工的主動選擇而連了起來。由此令我有點小震驚:一則感受到了人物四射的活力,打破了外勞僅是值得同情的定見。再則,我感受到一位電影作者的特質,她有感性投入,又令觀眾對人物形成了同理心。

《八東》的片尾字幕呼籲立法,但其實黃惠偵在建立出人物的過程中,早已部分地從社運話語中抽身而出,對普遍意義上「人」的處境,提出了只有電影才能完成的批評。這股後手而出的力量,一定與導演出生並長年工作於基層的人生閱歷,直接有關。

 

《我和我的T媽媽》與《日常對話》

《我》是《日常》的短版,沒搞錯的話,是為NHK製作的電視版。相對獨立的紀錄片,因需更多製作資源,同時完成兩個版本,也算當今的常態了。

雖然《我》的主要放映途徑是電視,但一點都不「電視」。一開始,導演與技術人員交流的話語,就已說明:這是一部以尋找真相的過程為內容的電影,而不是結果。舊的footage畫面呈現了媽媽從事牽亡的工作,當攝影機停留在兩位年幼的外甥女身上時,聽到十幾年前的作者向她們提出關於職業身份的問題。在外甥女說她們並沒有困惑後,「今天」的作者卻說,其實媽媽你不知道,我從小就怕別人看不起我和我們家的職業。在由如此完整的一個sequence,對母女關係提出疑問後,影片進一步集中到母親的性取向上,先看到母親抽煙、騎車等男性化的動作,再側訪母親的各位女友。再採訪到作者的妹妹時,向她詢問,媽媽的性向特質是否對我們(兩個女兒)形成過傷害。於是,「今天」的作者再次以旁白說出,曾因母親的性向,她被某位長輩羞辱過。從而,影片將焦點轉到母親的家庭,以及家鄉的性別權力結構上面……這是一個如此感性又嚴密的講述邏輯,清晰明了但絕不簡單。

我先於短版看的長版,即《日常對話》。因當時為某個影展做評審,我看的是DVD,用的是自己的筆記本電腦,一遍放完,我馬上重播,看第二遍。因我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曾被我建議,應該繼續個人化拍攝下去的提案,最終竟以這種團體合作的方式完成了,且品質優良。

《日常》的精細度更高。一上來的對話,就塑造出母女各自的性格;開場的一組家中的鏡頭,把三代女性的不和睦,用空間關係清晰地「講」了出來;母親在家內外的反差,幾重母女關係的不順利,以及那張餐桌的出場,都非常具體而舉重若輕。一個有點令人關心、擔心的女性家庭,由此呈現了出來。於是,作者順理成章地用旁白提問:媽媽,你是不是從來就不愛我們?──這正是《日常》這部個人化書寫的影片,其敘事動力的全部來源,此時影片剛進行到約十分鐘。在接下來的大約八十分鐘內,這個核心問題化為若干面目反覆出現,隨層層遞進,表述出了一段女性生長、成長和生存的歷史,最終收尾於三代女性關係的改變。

我無法再輕看黃惠偵和她的紀錄片了,因她不僅來自電影世界。在她的人生中,有太多我沒經歷過、未來沒機會經歷、也無法想像或理解的事實了。我能做的只有:少判斷,盡量安靜等待她的電影新作,或她在其他領域的驚人舉動。如此這般,應該就足夠了。

 

2017年10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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