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科幻作品裡的狗

楔子

1997年,宮崎駿的《魔法公主》(もののけ姫,1997)與庵野秀明的《新世紀福音戰士》(新世紀エヴァンゲリオン 劇場版 THE END OF EVANGELION – Air/まごころを、君に,1997)同時上映,兩位動畫監督受到雜誌社的邀請進行了一次對談。

說是對談,但宮崎駿儼然前輩導師的身分向庵野秀明說教了一番,認為庵野的「EVA」系列實際上「原本就什麼都沒有」[1]。宮崎駿的「什麼都沒有」一說,與EVA系列自發表後引起的廣泛討論甚至專文專書研究其中的思想的盛況有著天壤之別。宮崎駿還順帶以押井守的作品為例子說明:

有時候只注重些太意識的題材,會讓人覺得不舒服,押井守先生也遇到過同樣的狀況,但是他加進了狗,這樣就取得了平衡。[2]

這段話引起了我的興趣。

科幻小說大師艾西莫夫(Isaac Asimov)有一篇極短篇作品叫做〈孩子最好的朋友〉[3],故事情節很簡單,居住在月球上的人類家庭,從地球引進了一隻「真正的狗」,打算取代孩子吉米的那一架機器狗。父親非常期望能夠再一次見到活生生的狗,而對於月球出生的吉米來說,「真正的狗」卻是與自己培養出感情的那一架「機器狗」。

那一則故事很短,只隱約透露了艾西莫夫對於機器和人性的一點點看法,結構並不完全,但「狗」作為人性的映照,在往後的科幻作品中屢見不鮮。

我想針對宮崎駿所提的押井守作品中的狗作分析,在那之前先看看其他的狗狗們──

 

那些科幻作品裡的狗

正好也在1997年上映的《MIB星際戰警》(Men In Black,1997)是我最早接觸的科幻影視作品,電影中那條坐在路邊書報攤的外星巴哥頗具笑果;在《回到未來》(Back to the Future,1985)第一集裡,博士的時光車的第一個測試者是他養的狗。在知名的遊戲系列《異塵餘生》(Fallout)當中,每一代都有一條叫做「狗肉」的狗陪伴主角冒險。《異塵餘生》講述的是核爆之後的末日世界,人類最好的朋友取名「狗肉」,在那樣的背景世界下有一種黑色幽默。

在殭屍/喪屍/吸血鬼的科幻系列作品中,狗作為人類的夥伴,或是被感染而成為威脅的存在也十分常見,這幾年最著名的例子應該是《我是傳奇》(I am Legend,2007)中那隻勇敢的狼犬。而在遊戲作品《惡靈古堡》(Biohazard)裡,狗經常是受了感染的可怕威脅,在《決戰異世界》(Underworld,2003)電影系列中也是。更早以前,史蒂芬金的編劇作品《狂犬驚魂》(Cujo,1983),講述的是一隻被蝙蝠咬到後發狂的狗,一對母子因此受困於烈日下的車內不得而出。

甚至,若我們仔細回想,《星際大戰》系列中的「R2D2」以及「BB8」,概念上也是狗一般的存在,只是形狀成了筒狀和球體──但誰說機器狗一定是生物狗的形狀呢?如同「機器人」不一定非得是「人形」一樣。

而近日上映的《銀翼殺手2049》(Blade Runner 2049,2017)中,哈里遜.福特(Harrison Ford)回歸飾演消失三十年的前任銀翼殺手戴克(Rick Deckard),也豢養了一條「狗」,當男主角K(雷恩.葛斯林Ryan Gosling飾)問起那條狗是不是「真的」,戴克回答他:「我不知道,你得問他。」這一個回答,反映了電影的核心,關於自我認可的價值,以及所謂「真實」。

當然,不只是科幻作品,狗之於人如此重要,在任何人居住的地方,幾乎都有狗的陪伴,從西藏高原到北極,甚至是外太空:蘇聯在1950到1960年代之間,至少進行了五十七次任務,送了數十條受過訓練的流浪犬上太空,牠們有些甚至執行了不只一次的太空任務。

 

押井守的巴吉度

回到開頭,宮崎駿那段令人玩味的話裡。

押井守作品中的巴吉度犬已經成為他作品中顯而易見的標誌,但1997年宮崎駿對於押井守的狗的觀點卻是獨特的。

押井守最著名的作品就是《攻殼機動隊》(Ghost in the Shell,1995)了,如果我們把《攻殼》第一集和第二集(Ghost in the Shell 2: Innocence,2004),以及《空中殺手》(The Sky Crawlers,2008)放在一起比較,《攻殼二》有狗,但是總體評價並不如第一集。《空中殺手》和《攻殼二》的製作費都很高,在視覺效果上極盡能事,卻沒有創造押井守的另外一個事業巔峰。

《攻殼二》和《空中殺手》一樣的是敘事節奏緩慢,主角陷入的困境有點類似:乏味的生活,以及不知道應該擺放在哪裡的失落的心。而那一條傻傻的巴吉度犬是那空乏之中唯一的安慰。在押井守這兩部動畫裡,巴吉度犬的存在好像真的處於某種關鍵的地位,在原本極端地思考形上世界的敘事裡的遠遠的槓桿另外一端,輕輕地放上一條傻傻的巴吉度犬,於是形上的世界的思考和真實的生活的樣貌疊合在一起。

《攻殼二》的主角「巴特」一直追逐著已經遁入網路世界裡的「少佐」草薙素子的幻影。面對敵人傀儡師,自己似乎也開始質疑起肉體和靈魂之類的問題,可是當他回到自己的家裡,面對寵物的眼神的時候,自己身為一個人的感覺被奇妙地確認下來。另一方面,《空中殺手》從作畫的顏色到角色的面部表情,都表現一種悲哀的淡然,因為面對無止盡的殺戮循環,對於整個戰爭工業生態表現出一種故作不知情的態度,在那樣的世界背景下,那一條興奮的巴吉度犬就跟故事裡女主角的女兒,同時成為「人性」的象徵,這一點就跟《攻殼二》裡的巴吉度犬一模一樣。

 

宮崎駿的老派價值

在神山健治的電視版《攻殼》系列中,擁有人工智能並且彼此連線分享訊息的「攻殼車」,因為巴特針對它們其中一輛的特殊待遇,而衍伸出他們對於自身獨特性的思考。在無時不刻連線的網路世界中個體的差異性究竟如何被確認?個人的存在的真實性要怎樣被體現?

這些內在世界的焦慮,形上世界的剖析,對宮崎駿來說並不是作品要表達的核心。在宮崎駿的看法裡,庵野秀明或是押井守應該都是「與其相信現實,更願意相信映像管中世界的那一種人嘛。」[4],並且「不是說你想掙脫還是不想掙脫的問題,而是你身上現在就體現著這個世界上最嚴重的心理問題」,於是在作品中表現出那些問題來。

宮崎駿的作品卻不一樣,老派的宮崎駿相信某種核心價值,要用他的作品帶給人溫暖和感動,驅使人們去思考自己所能為世界做的事,要使世界成為更好的地方。

庵野秀明的「EVA」世界是末日之後的生存,押井守呈現的則是內心的荒涼,宮崎駿的《風之谷》、《魔法公主》無非也是末日景觀,但在宮崎駿的故事中,主角遇到的困境並非內心的不安和空虛,而是對於世界的苦痛感同身受。

因此,也許是為了掙脫在形上世界無止盡的追問,押井守的巴吉度犬確實在某種程度上達成了宮崎駿所說的「平衡」,主角不再遁逃,而是試圖找尋存在當下的意義。巴吉度犬的存在象徵了一種平凡生活的期許,一種自身獨特性與差異性的展現,同時也是對存在的焦慮和空虛的抵抗。對於狗來說,主人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存在,這一點在《空中殺手》的複製人世界觀中更顯得特殊而且重要。

《空中殺手》的結局中,主角脫離了小隊,獨自面對那個始終無人能夠擊敗的「Father」,意圖用自己的力量掙脫一再循環的殺戮,女主角和女兒以及巴吉度犬就在機場跑道的盡頭等候,無論他有沒有回來,畢竟是奮力一搏,留下來的等待的人也是。

 

我們,彼此之間的聯結

在艾西莫夫的〈孩子最好的朋友〉裡,雖未明說,但那架機器狗是具備「情感」的,他能夠感受到主人吉米對他的愛護,喜歡吉米與他擁抱,而吉米的父親只對「活物」有興趣的態度,對他人建立起的情感連結毫無知覺,顯得缺少「人性」。

押井守的《攻殼二》和《空中殺手》都是我個人情感上很喜歡的作品,即使商業上並未達到可觀的成果,仍然不減這兩個作品中試圖達到的「平衡」帶給我的情感上的共鳴。

人與動物,或者人與人的連結,大概是我在這些作品中看到的關鍵,做為一個人,雖是獨立的個體,卻總是需要從他人身上得到一些回饋,來做為確立自身存在的證據。

沒有人是孤島對吧?

 

注釋:

[1] 引用來源AMOS HSIAO【阿墨斯】:〈宮崎駿《魔法公主》與庵野秀明《福音戰士》對談錄〉。

[2] 同上。

[3] 艾西莫夫:《艾西莫夫機器人短篇全集(上)》。台北:貓頭鷹出版社,2014。

[4] 引自AMOS HSIAO【阿墨斯】,同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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