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未宣揚「成功」:評說紀錄片《屌人》

紀錄片《屌人》,講述了一支中國嘻哈樂隊「存活」於世的最後幾年,及迴光返照的一剎那。他們曾胡混在中心城市以外、藐視建制、笑罵自己。樂隊名叫「西山」,四位隊員分別是崔楠、沈敏、馬曉東和劉科。但,我們不用費心記住,因他們只是千萬個不斷湧現、又迅速消失的名字而已。看過《屌人》的我們,也許某天會偶遇他們:在昆明或成都的酒吧裡、燒烤攤邊、民族樂團的演出海報上、電視選秀的節目中、某個音樂學院的招生廣告上……但,那些僅是他們的現世肉身,紀錄片中還有他們的多番面目,及前世今生。雖然一切已變,但對他們來說,無論「轉世」多少回依舊有些東西是改變不了的,我堅信的有:「雲南的煙、雲南的天、雲南的女人和她們那些略帶發騷的笑臉……。」

 

八十分鐘的敘事安排

紀錄片的導演是台灣人于光中,正職是資深流行音樂詞作者。監製有兩位:一位來自韓國,其紀錄片在阿姆斯特丹得過獎;另一位來自芬蘭,是一位攝影師,同時開麵包店。片中的人物,生活在中國的昆明和成都──這是個略有點奇怪的組合。但,八十分鐘的放映長度,人物命運演進清晰,衝突無處不在,音樂與敘事有機結合,加上片尾兩次「迴光返照」,都應該與這個組合有著必然的因果聯繫。

前三分鐘,樂隊以表演(MV)的形式亮相,我們清晰地接收到兩位主唱的特徵和樂隊的魅力。第三至第六分鐘,我們具體目擊了主唱之一崔楠的維生現狀,再通過採訪,得知了他的最高戲劇需求:我要堅持做一名保有個性的音樂人。再加影片一開場,崔楠的旁白也說了類似的人生願望:西山樂隊要出一張極高水準的專輯──雖然那是數年後的崔楠,為了影片製作專門錄製的旁白。第六至第八分鐘,通過樂隊排練和對另三位成員逐一的採訪,我們正式認識了這四位青年人。第八至第十分鐘,是樂隊的音樂在地下傳播的情況介紹。第十分鐘之後,影片圍繞專輯的發行,即「事業選擇」這個核心戲劇動作,展開了有因有果的敘事,一以貫之到片尾,統共四年的時間跨度。在此期間,人物選擇的變化、關係的變化,令我們加深了對他們的發現和理解。

如此緊湊的戲劇策略,與universal storytelling有關。好處當然是:好看,能擴大觀眾面,將區域故事帶到更遠的地方。但可能的問題是:抽掉了區域本質的信息,因傳播這類信息給區域外的觀眾會損耗敘事效率,比如崔楠參與選秀時在酒店房間中所說:內地做事,就是要做些讓上面喜歡的事,這是我的事業──這句話,分明是解釋給台灣導演聽的中國「社會經」。而他在電視節目中卻說,音樂是我的事業。這處的自相矛盾,作者並沒展開論述,衝突僅停留在人物的表裡不一上,區域外的觀眾雖一知半解,但還能接受。可假設影片試圖讓我們理解何為崔楠所說的「上面喜歡的事」、誰是「上面」,以及為什麼他必須跟做才能有前途等等,那這部影片就不是現在的《屌人》了。

可以不提勵志嗎?

由於台灣電影的行銷策略,《屌人》發行時,較強調勵志和正面教化作用。其實這樣做,可能封閉了深一步討論「獨立」在中國、Real在中國、Freedom在中國、Respect在中國等議題的多重可能性,更不要說,對當代中國和歷史中國的社會結構、權力關係、民族邏輯的討論。

影片三十分鐘前後,崔楠於酒桌上的「登高一呼」及街頭賣出300張專輯,其實是全片戲劇的唯一頂點,也是人物唯一的精神高峰,這本來就不是一個令人振奮的故事,不是嗎?尤其在中國進行強勢文化輸出的背景下,把常年邊緣的嘻哈做成了熱播節目,在「中國也有某某」的民族敘述的邏輯中,講述一個早成了歷史名詞的西山樂隊的故事,何嘗不是一次「反英雄的敘事」呢?

影片前後的旁白,實在有點小危險的。因那是多年後,年近三十的崔楠的聲音。我理解作者,其出於敘事效率而做如此的選擇,但這個有些英雄色彩的敘事聲音,與全片整體的「反英雄」邏輯,起碼有抵觸的。開端出現時,有憶當年的味道,所幸更多在介紹樂隊本身;但在結尾,說到去荷蘭演出時,有令觀眾誤會樂隊事業轉折的意圖──無論聲音發出者是否出於下意識。再加作者於此後,又加了一個「轉世再生」的結尾,令影片注定難逃「光明」的態度,如此就離開Rapper太遠了。

說到此,正好回到上一個話題:八十分鐘的緊湊戲劇安排。這樣一個過於乾淨、目的性強、內在邏輯嚴密的電影形態,是不是也離開Rapper有點遠呢?Hip-Hop有自己的結構形態,所謂flow,關於Hip-Hop的電影是否應該嘗試也flow起來呢?當然,這是對電影作者更高的要求了。

 

不過區區兩年和四年而已

崔楠電視選秀失敗,回到昆明,與沈敏湖上泛舟、泡澡,慨歎「還是過去更美好」時,我們驚訝地發現:此時距影片開始的故事時間,只區區兩年而已。2012年,四人在荷蘭演出時,無論精神還是樣貌,已徹底不再是Rapper了,卻只過了四年罷了。分明已陣亡了的樂團,卻於國外「成功」了,也許正因如此吊詭,導演才加了一個轉世的結尾。但實際上,代與代的延續,並不似影片表面所呈現的那麼正面,很可能只是「反英雄敘事」的循環罷了。

十年生死,才會「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可是,《屌人》中的短短兩年,人物已令我們有點不識了,更何況四年後,他們不但神離、貌也離。我也是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可能長久以來有個錯誤的認識:因中國社會缺乏標準,所以創造奇跡的可能比很多完備的資本主義國家要多很多。但從《屌人》的個案來看,似乎完全不對。於是我們不禁要問:獨立行事、追求自由人生的空間,真地竟如此之狹窄嗎?而精神頹敗所帶來的創傷,是否要比生死離別還要更大些呢?

2011年,在我參與舉辦的重慶獨立影展上,來了一名叫小老虎的饒舌歌手,他和獨立動畫作者雷磊有支名叫「嘿!!!」的樂隊。在閉幕放映中,我們把一部刻意做成默片的短片音樂關掉,請小老虎和雷磊即場配唱,演出效果驚人。而兩位意猶未盡的樂手,又在惜別派對上再次即興演出,他們把中國獨立電影、獨立電影節、作者、觀眾、審查等通通笑罵了一遍,待批評到我時,小老虎說唱的大意為:這位大叔,肌肉鬆弛,缺乏睡眠搞影展……我當下一驚:哇,你真敏銳,見面不足廿四小時,一眼看出了我的累;再驚的是:那年我剛過三十,小老虎差不多廿五歲,稱我「大叔」也太誇張了吧?但轉念一想也對,相比我的世故,他永遠是一頭幼虎嘛。

世道歷來如斯,老虎很快變人,人又很快變豬,幾乎沒有永遠不變的。何況永遠年青,永遠幼虎呢……

2017年9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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