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爪下的國度》:進入距離的鄰接處(Coming into the nearness of distance)

究竟有誰在天使的陣營傾聽,倘若我呼喚?
甚至設想,一位天使突然將我
拉近他的心懷:我也會因他更強悍的存在而
消逝。因為美無非是
恐懼的初始,我們尚可承受,
我們如此欣賞它,因為它冷靜地蔑視著,
不屑於毀滅我們。每一位天使都是可怕的。
所以我抑制自己,嚥下陰暗悲泣的召喚。
啊,我們究竟能夠求靠誰?天使不行,
人也不行,機靈的動物已經察覺,
在這個被人闡釋的世界,我們的棲居
不太可靠。
……
你難道還不相信?那就從懷中拋出虛空,
拋向我們呼吸的空間;或許飛鳥
以更內部的飛翔感覺到更遼闊的天空。

──萊納.馬利亞.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杜伊諾哀歌》,〈第一首〉(Duino Elegies, First Elegy)。此譯文由筆者綜合林克、李魁賢、劉浩明等人的譯本稍加修改。

 

……善良永遠不會獲勝,世界上的惡不會短少。人很可怕,而大自然很美麗……我腦中記得大自然的美。死亡與美。

──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鋅皮娃娃兵》。此段話出自一位擲彈筒手。

 

 我試著追尋菲律賓電影《鷹爪下的國度》(Birdshot)潛藏在隱喻之下的意義,就像行走在叢林底層,或沿等高線開闢的古老山林小徑上頭。導演米凱爾.瑞德(Mikhail Red)在這部電影播映時年僅二十五歲,這樣年輕的心靈對於他洞察悲劇性的能力,可以說是無損其分毫。他將自己的悲劇意識鋪展為柔軟而堅實的現實土壤(是的,正是土壤聯繫了生者與死者),輕輕地踩在上頭。他的步伐是如此無聲而謹慎,卻沒有猶疑,因為他知道自己踩的是被歷史霧雨打溼的頁緣,而他在現實中注視的鄰人,早已在此登錄了名姓。

這些鄰人分別來自發生於2008年及2009年的真實故事──只有對這些真實故事毫無所感的人們,才會將它們稱之為「社會案件」,並甚少對此產生悲傷的情緒──前者敘述一位居住在菲律賓國鳥「食猿鵰」(Pithecophaga jefferyi)保育區附近的農人,誤入保育區並射殺了一隻食猿雕,因此遭到菲律賓律法判刑。後者則是至今仍未獲得真相全貌的「馬京達瑙屠殺」(Maguindanao massacre):2009年,布魯安鎮(Buluan,也譯作盧安鎮)的副鎮長曼古達達圖(Toto Mangudadatu)角逐民答那峨島馬京達瑙省的省長,然而,在該省佔據大部分政治權力的安帕圖安(Ampatuan)家族,同時有意使小安帕圖安(Andal Ampatuan Jr.)接任父親老安帕圖安的省長職位。曼古達達圖在登記參選前收到了死亡恐嚇信件,而在2009年11月23日,曼古達達圖基於「穆斯林一般而言不危害女性」的原則,由自己的妻子、女性家族成員、多位律師及記者前往登記參選。在這趟路途中,有五十八名乘車者遭到殘酷的殺害,屍體與交通車輛被埋葬於事先挖掘的洞穴中。

瑞德追蹤這些鄰人,並試圖抵達森林深處。他隨身攜帶這樣的信念:有些人身處的山稜與森林,沒有生靈的晚禱、沒有高起或低旋的舞步、沒有歷史的想像力,有的則是對於一切蘊藏著「抵達」價值的物事的無差別蔑視,以及以國家與政治權力為名實施的絕對性宰制。對他們來說,自始至終,山林都並非抵抗與求存的領域。

瑞德在地圖上畫出了兩條追蹤路徑,這兩條路徑將會匯流,並一同行進至悲劇的核心。而他在路徑上分別追蹤的對象──也就是電影中的主角們──都是實質或寓意上的「孩子」:在呂宋島東南方陸地邊緣的食猿鵰保育區森林附近,一個名為Sierra Madre的村落中,以「土地管理員」為職業的農人狄亞哥(Diego)在工作之餘,便教導女兒瑪雅(Maya)在世間獨立生存的重要能力──狩獵。儘管狄亞哥警戒著瑪雅「絕對不要到邊境去」,她依舊追尋著食猿鵰的鳴叫聲,穿越保育區的邊境,並射殺了國鳥食猿鵰;就像瑪雅回應著鷹的啼鳴,此時此刻,一位甫成為警察、懷抱著對正義的想望的男子多明哥(Domingo),也回應著失蹤者的無聲吶喊,跟著長官曼多薩(Mendoza)追查一則巴士失蹤案件。

在跟隨瑞德的路徑之前,我們可以在森林的入口停頓一下下,假想自己身處1995年──當時的一隻食猿鵰(Pithecophaga jefferyi)在菲律賓呂宋島東南方陸地邊緣的森林上空盤旋,並發出古老、深思而孤寂的啼鳴聲,牠的啼鳴悄然地接續了所有食猿鵰的記憶與盼望,然而,即便是牠在時間之流上飛翔的同伴們也並不知曉,牠們將會在一個人類政治史的節點上盤旋降落:菲律賓政府在1995年將食猿鵰列為國鳥,以此取代先前的國鳥黑頭文鳥(Lonchura atricapilla)。

女孩的名字「瑪雅」(Maya)在菲律賓語中是雀形目鳥類的俗稱,黑頭文鳥也曾以這樣的名稱被人們冠以「國鳥」這樣驕奢的名號。今日,儘管黑頭文鳥與食猿雕都不以為意,這個名號仍然被賦予了榮耀的國族色彩。然而那些調配色彩的畫家──也就是坐在寬敞室內空談保育與國家強盛的官員──所描繪出的殘酷未來,可能連一隻食猿雕或一隻黑頭文鳥都不願在此棲身,而寧願忍耐孤獨,起身重新確認家園的範疇。

此時,我們也能夠整裝起身、走入森林。因為瑞德正讓一隻黑頭文鳥降落在女孩的肩膀上,再次見證了成長與衰頹、抵抗與求存、翱翔與站立、豐饒與沈寂。

一、成長與衰頹

瑪雅與多明哥作為實質及寓意上的「孩子」,意味著他們擁有凝聚事物本質的能力,與孩子對立的並非年老(事實上,許多孩子的身體裡常常沈睡著一名古稀老人),而是冷漠麻木。正是這些已經令人無可忍受的冷漠麻木,將事物的本質離析成粗淺的瑣碎事件。

多明哥跟隨著曼多薩追查巴士失蹤案件時,他初識了「扣扳機」的另一層意義:如今,扳機以自身無可卸除的暴力性,紮實地粉碎了高舉正義的結實雙臂,隨之而來的,則是痛苦的嫁接。

扣扳機與按下相機快門兩者之間的比喻,已經無須再度宣告。而我想談論的是:按下快門的衝動時刻,其根源是什麼?那股衝動源自於「隔離」與「逃脫」的渴求:我必須從眼前如實開展的情境中逃脫,也唯有逃脫,才能夠提醒自己終究無法承擔「被瞄準之物」,同時,也使自己免於迎面而來的真實浪潮席捲。

按下快門帶來的隔離感受一點也不抽象,而是具體作用在按下快門(或者說是「扣扳機」)時的身體感,也就是那股「從真實浪潮中跳脫」的瞬間所感受到的反作用力。這樣的力量也提醒了我們,「毫無代價」絕非「扣扳機」允諾的贈禮。然而,當人們失去了感受──而非承擔(感受與承擔絕非同一回事)──痛苦的能力,而叩下任何形式的扳機時,他們意識到的並非隔離的程度與力道,而是全然的麻木。使自身的痛苦嫁接到被瞄準之物的,正是這樣的全面性麻木。

在多明哥以孩子一般的敏銳,覺察到巴士失蹤案的不祥氣息時,同時也接獲了上級「不許進一步追查」的命令,並要求他轉而偵查射殺國鳥的案件。多明哥卻始終無法忘懷巴士失蹤案,並因為一次深夜值班時,一位婦人帶來的案件線索而更加投入追查,卻也因此遭遇恐嚇與威脅。

這是一個懷抱著理想的年輕人,在脅迫之下被迫衰頹的故事:多明哥將他人轉嫁到自己身上的痛苦與暴力,接續以拳頭、刑求與手槍,嫁接到他被迫偵查的「國鳥射殺案」上。痛苦的嫁接看似永無終止,苦痛接續著另一個苦痛。然而,即便將苦痛轉嫁至另一個個體,也無能免除痛苦的來襲。終究,承擔痛苦的永遠是個人,無關乎痛苦的嫁接。

 

二、抵抗與求存

因為他們正注視著相機,他們知道自己正在看著這世界。於是,他們向這世界提出一個問題:「你是什麼人,站在那邊的你。」或是:「那裡有什麼別的東西嗎?」

──約翰.伯格(John Berger),〈一齣全球級的悲劇:與薩爾加多對談〉,吳莉君譯。

「扣扳機」的衝動根源並不僅僅是隔離,同時也源自於「融合」的欲求:在電影的初始,狄亞哥向瑪雅輕聲訴說狩獵的秘訣:「你要跟著牠一起呼吸,並等待牠最後的呼吸。」就如同我們舉起相機注視著觀景窗中的事物,那樣全神貫注的等待,似乎都在為某個瞬間蓄勢。這樣的瞬間使得拍攝者與被攝者一同消失於無形,成為全整,並轉移至另一個所在。它並不是以相機為分隔的兩端,而是超越相機、在相機「之上」的所在。在那裡,無論是深邃的黑暗,抑或是炫目的白光,都消融了一切形體的疆界。

正是這樣矛盾又共存的、「扣扳機」的衝動根源,將多明哥與瑪雅置於同一片森林。

當多明哥揮動拳頭、叩下扳機的同時,他的行為無疑也促使了瑪雅的成長。她終於學會了父親狄亞哥諄諄教誨的「在這世間生存」──也就是扣扳機──她躲在家屋與土地之間的縫隙,目睹自己的狗被多明哥射殺而死去後,流著淚憤而射殺了湖邊的野鴨;在接近故事末尾時,她拾起死去父親身旁的獵槍,將槍口對上了負傷的多明哥,由孔洞中望進他驚懼、羞愧與恥辱並存的眼神。

為什麼瑪雅最終沒有對多明哥開槍呢?或許是憐憫與不忍,也或許是她終於發覺,自己與槍口下的目標物,從未為了「平等」的可能而進行協商。狄亞哥之所以教導瑪雅狩獵的理由,便在於抵抗與求存。而不管如何,「生存」(survive)都是一個嚴苛的詞彙。它的嚴苛來自於它為自己劃下了明確的界線,使得界線內的物事凝聚成鮮明的意義──生存勢必隨身攜帶著抵抗的氣力,而那樣的抵抗,必須直面造成威脅的源頭。

瑪雅最終放下槍枝。她明白,當自己槍口下的對象毫無抵抗、反擊的空間,自己的「扣扳機」便會淪為痛苦的嫁接;同時,她勢必也在透過獵槍,與多明哥的雙眼對視的時間裡,明白了什麼物事。那物事具備足夠強烈的反駁力量,聲嘶力竭地反駁了近乎主宰了世界的冷漠麻木。那反駁的呼聲穿透了瀰漫的濃霧,直面了造成威脅的源頭:根深柢固、施行已久、由服膺於國家意志的集體所行使的龐然邪惡。與此同時,瑪雅也明白了,面對這樣冷漠麻木與龐然邪惡的方法,不是棄離、不是逃脫,而是與之共存並從中抵抗。

多明哥與瑪雅之間的差異就在這裡。後者明瞭「抵抗與求存」的真意。就在瑪雅放下槍的同時,多明哥勢必也被那反駁了冷漠麻木的物事重重捶擊。他透過槍口,望進了那綿延無止盡的苦痛鎖鏈,瞥見了有如濃霧的冷漠麻木,並與那始終凝視著自己、自己卻沒有深刻察覺的龐然邪惡相會。在這樣的感受層面來說,槍口確實就像是一面鏡子。而這樣製造了凝視空間的槍口,也十分類似於相機鏡頭的凝視與被凝視。

三、翱翔與站立

終有一天,人們將會仰望天空,同時凝視著潛藏其中的真實(truth)……總有許多時刻,我們感到自己是良善的最後一人──這樣的良善逼使我們成為希望的追尋者──而就像掙扎著求存(exist)的菲律賓鷹(註:食猿鵰的另一俗稱),我們依舊尋找著那或許瀕危,卻從未滅絕的真實。

── 《鷹爪下的國度》導演米凱爾.瑞德(Mikhail Red),筆者譯

何處才是那位於森林深處的悲劇核心?

在這個故事裡,最大的悲劇並非多明哥被迫自我放逐的衰頹、瑪雅那以憂傷償付的成長、狄亞哥以至曼多薩的死亡 ──若瑞德僅僅將故事的結尾停駐在瑪雅放下對著多明哥的獵槍,或者僅僅以瑪雅趴伏在死去父親身上作結,那麼這終究只能夠成為帶著些許浪漫的悲傷故事,而非悲劇。真正的悲劇應該紮根於現實,同時也必須回擊現實。甚至許多時候,悲劇僅只向無知的倖存者顯露。

無知並非貶抑的詞彙,也不等同於無知無覺。正是在這份不知不覺裡,誕生了無可取代的悲劇意識。瑪雅在多明哥開車離去後,聽見了食猿鵰那古老的鳴叫聲(如同以往的日日夜夜),並在再度踏入保育區內。她在見到了眼前巨大的墳塚,其中散落著被土覆蓋的人體殘肢。瑪雅是無知的──她不知道那是巴士失蹤案裡,原先即將前往馬尼拉抗議的農人,然而即便她不知道這些人的身份,她仍然察覺了悲劇。她手中依舊緊握著獵槍,好似唯有將氣力投注在實在的物質上,才能承擔這無以名之的痛苦。

正因為森林始終是「提供遮蔽的隱藏之所」、「漫遊者的終極迷失之境」(約翰伯格,〈悉心細看〉)──尤其是禁止一般民眾進入的保育區森林──這樣的性質無疑為人類罪行提供最佳的庇護之地。「國鳥在保育區內被射殺」這件事,成為了巴士失蹤案的真相可能被揭露的信號。因為進入保護區的人,很可能也發現了埋藏於此的「被失蹤」乘客。因此,以「國鳥保育」與「自然資源保護」為由的追緝,實則是以政治權力為名而施展的龐然邪惡。它與自身一手促使的冷漠麻木結為共謀,企圖為自己的罪行覆蓋上厚實的土壤,潛藏在森林之中。

發掘真相的時刻,同時也是悲劇進駐、投身歷史的時刻,或者至少是認清自己從來就無法逃離歷史的時刻。那位往後終將緊握獵槍生存的女孩,總有一天也會如同坐在影廳裡的觀眾一樣,明白父親是如何加入了自己目睹的集體死者之中;她終將也會知曉,那天自己循著啼鳴而踏入保育區的身影,是如何牽動了多明哥的境遇,而那境遇又是如何讓自己與父親身處險境。

電影的最後一顆鏡頭由埋葬在土中的眾多死者緩慢向上飄升(就像我們以為的死者魂魄),途經站立在土地上的瑪雅,最終迎接了在森林上空盤旋啼鳴的食猿鵰。回到文章開頭那里爾克寫於1912年的哀歌:「究竟有誰在天使的陣營傾聽,倘若我呼喚?」有誰在空中聆聽瑪雅呢?也許是飛翔的鷹群。也許是亙古存在的山林。甚至也許是遙久時空之中,所有生靈的共同家園。

 

四、豐饒與沈寂

談及「土地倫理」(The Land Ethic)與「自然資源保護美學」(Conservation Esthetic),許多人都會想起《沙郡年紀》(A Sand Country Almanac)一書的作者奧爾多.李奧帕德(Aldo Leopold)。他以簡潔有力的堅實文字,述說「土地倫理」的內在涵意:當倫理規範針對的群體,不再只是個人之間,或者個人與社會組織之間的關係,而是人類與土地之間的依存狀態時,人們才能夠免除征服土地的渴望,同時將自己視為生物群體中的一員。李奧帕德認為,土地絕非人類操控之下的被動僕役,而是具備自我更新能力的有機整體。一旦「土地金字塔」中的能量通道,出現有別於漫長自然演化的的迅猛變化,經常會成為土地適應新秩序、調整自身結構的阻礙。

任職於美國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分校環境研究學院的政治生態學學者保羅.羅賓斯(Paul Robbins),則在〈回不去了:新生態學的政治倫理〉(No Going Back: The Political Ethics of Ecological Novelty)一文中,將李奧帕德提出的土地倫理歸類於「傳統的環境倫理」,並對於「傳統環境倫理」之於當代社會的適用性與功能提出質疑。他認為,在這樣一個人類活動帶來的影響無可忽視的年代裡,人們有必要從「新生態學」的角度,對倫理判准進行重新評估。有別於他筆下的「伊甸園的科學」──這樣的科學以「將環境回歸到先前『更加自然』的狀態」作為自然資源保護的號召──保羅.羅賓斯主張的「新生態學」則持守著「回不去」也「不能回去」的信念,進而要求一種變動的政治倫理。

「不能回去」的信念無疑抗拒了懷舊的誘惑。在那「回歸過去」的主張背後,存在著一個純淨而無暇、提供人們懷念的自然。而以歷史的眼光稍加審視,便能發現這個對於「純淨」的渴望,與美國社會中以移民作為起始、依憑「拓荒」經驗所發展而出的「民族性格的歷史意識」結為共謀。李奧帕德便曾在1940年代書寫的〈美國文化中的野生動植物〉這篇文章中提及「以荒野為根源的文化具有什麼價值」。他認為這樣的價值可以分成三類,其中第一類奠基於「民族主義」:「如果一種經驗能讓我們想起民族的起源和發展,亦即激起我們的歷史意識,這種經驗就是有價值的。這種歷史意識的最佳意義就是『民族主義』。就我們民族來說,由於找不到其他簡稱,我就把這種意識稱為『拓荒者精神』。……不論是在社會還是在個人身上,『個體發生史』都是在重複『種群發生史』。」

將對於自然界現象的描述或分析,用於解釋人類活動的需求之上,斯賓塞(Herbert Spencer)所提出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可能是最為人熟知的例子。《黃禍:一個口號的歷史;帝國主義思想研究》的作者海因茨.哥爾維策爾便認為,正是「社會達爾文主義」、「馬爾薩斯人口論」與「白種人的負擔」三者攜手為帝國主義締造堅強的武器與盾。「社會達爾文主義」無疑是十九世紀以降蓬勃發展的民族主義之下的產物,而大多由納粹德國承接其歷史罪責的的民族主義,同時也視種族與血緣的「純淨」(pure)為其渴望抵達的目的地。

值得注意的是,納粹德國甚至是歷史上實施生態政策、設立生態自然保護區、研討可再生能源的先聲。納粹黨的全名「國家社會主義德國工人黨」或許在某一程度就說明了自身反對資本主義工業化的立場。而伴隨著對於都市文明的逃脫慾望而來的,則是對於「純淨自然」的、帶有浪漫與懷舊色彩的想像。而當時間筆直地越過1945年,世界仍尚未迎來對於民族主義的檢討聲浪,當時在美國風起雲湧的環境保護運動,也與冷戰體制、白人至上主義、排外主義處於同一艘船隻上頭:來自其他國家的移工就像「入侵種」一樣,將會破壞了原先「純淨」的自然環境。

或許可以如此詮釋保羅.羅賓斯的話語:愈是渴求回去,就愈是「回不去」。每一種懷舊的情緒,無可避免地都伴隨著散發著光暈的時空。這樣的懷舊情懷容易成為人們的心靈寄託,然而卻不是長久有效的寄託,因為當我們吟唱過去的光輝燦爛時,同時也為它的逝去哀悼。更加朝我們逼近的危險是:當我們不再只是為逝去而哀悼,甚至將逝去視為一種對他者的責難時,我們又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來呢?

所有的荒野保護都是自我欺騙,因為,想要珍愛荒野,就必須凝視它、親近它,然而,經歷了夠多的凝視與親近之後,也就沒有荒野可供珍愛了。

──奧爾多.李奧帕德,《沙郡年紀》

即便李奧帕德身處的年代使他相信著拓荒者精神的民族歷史意識,我們仍舊能夠從他的自然書寫中察覺,若李奧帕德身處當代,他根植於內心的信念未必與保羅.羅賓斯相違逆。正因為他同時也在《沙郡年紀》中寫道:「所有的荒野保護都是自我欺騙。」

是的,保羅.羅賓斯所身處的時代,已經是一個對於「民族主義」進行檢討與挑戰的時代。然而,正因為如此,我們依舊不能夠忽略這樣的前提:保羅·羅賓斯針對的是美國這樣的第一世界國家,而不是第二世界國家,更不用說是在1955年的萬隆會議上,由29個亞非國家形成的「第三世界」政治集團(事實上,當「第三世界」這個詞彙被賦予政治集團的意涵之前,它是由法國大革命時的「第三階級」衍伸而來)。

《鷹爪下的國度》不講述任何理論,導演瑞德卻以銳利、如鷹一般的目光直指獵物,那獵物同時也是保羅.羅賓斯所要求的「當代的政治倫理」仍舊無法解決的困局:從環境史的角度,菲律賓作為一個「後殖民處境」的國家(而非作為上一個世紀殖民母國的美國),如何同時處理國家自身獨特的歷史脈絡,並也回應「自然環境資源保護」這樣因全球化而無遠弗屆的普遍議題?這樣的自然資源保護是否如同美國過去的保育論述一樣,以保護之名掩蓋了對另一族群的傷害之實?而菲律賓所掩蓋的傷害,並非奠基於民族主義的「純淨」意識形態,甚至也不奠基於「懷舊的誘惑」,而是政府對於人民的壓迫。被奉為國家象徵的食猿鵰即便絲毫不在乎這樣驕奢的名號,也在人類的想像中參與了這場謀殺。

是的,對後殖民國家而言,甚至並不存在著「可供緬懷的純淨過去」。如此一來,「不能回去」的宣告似乎便更加深了後殖民處境的身份認同深淵:因為唯有與過往連結,才能夠試圖看清楚過往的殖民主義者,是如何將這個國家的人民帶離了自己的歷史。

射殺了食猿鵰的女孩瑪雅是發現真相的「唯一倖存者」,她甚至也終將在這場悲劇的遺緒之中,意識到更加殘酷的、結構性的身份認同真相。甚至,我們可以閉眼想像她將死去的食猿鵰扛上嬌小的右肩。她那回過頭去的短暫注視,好像是看向觀眾,也好像是望進了歷史(而坐在螢幕前的我們,不也都是長大後的瑪雅?)。她的回頭所欲望看穿的,不是過去,而是未來。

在這層意義上,瑪雅的確成為了海德格所說的哲學家──「進入距離的鄰接處」(coming into the nearness of distance),穿越伐木者的路徑,走進了死亡與美共存的森林。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