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KIFF41】《一一》──生之惶然:「我覺得,我也老了」

「生命哪有這麼複雜。」
「沒有一朵雲,沒有一棵樹是不美麗,所以人也應該是這樣子。」
「早上做什麼,下午做什麼,晚上做什麼,幾分鐘就講完了。我受不了,我怎麼只有這麼少?」
「好不容易睡着了,為什麼要把我弄醒,然後面對這些煩惱,一次又一次。」

上面幾段對白,幾乎一字不漏地在我的生活中交替上演。

由《恐怖份子》到《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以敏銳觀察見稱的楊德昌都在控訴社會殺人,生活才是真正的「恐怖分子」[1]。而觀察必需跳開一個距離,以致「疏離感」常常成了探討楊德昌電影世界的關鍵詞,但在楊導的電影中,我感受到的反而常是一種親近。他的話或許解釋了我的感受:「其實我覺得有時不是疏離的問題,而是每個人都有自己privacy。這就是我在創作的過程裡想要explore的領域,而這當中有很多virgin的東西……那是他們心中久存,但未有去貼近的領域。」[2]

在楊德昌所有作品中,《一一》對我的震撼最大[3]。對於越鍾愛的作品,越無法三言兩語說清,每每重看,那種深沉龐然的感受就會衝向我。《一一》是關於生命的電影,通過婷婷、NJ、敏敏、阿弟、婆婆、洋洋等不同年齡的生命經驗合成人的一生,交織出生命的原型。每次看我都發現更多「自己」在裡面。應是這種未被開發的情感令我感到親近,像看到洋洋為後腦拍的照片──「因為你看不到,所以我拍給你看呀」。

 

尚未遇見悲劇的生命

《牯嶺街》是我第一套看的楊德昌電影,或者對裡面「渺小、晦黯」的印象太深,我覺得他所有的作品都有一種躁動但脆弱的東西貫穿其中,這種無以名狀的感覺類近青春。

青春是楊德昌電影的經典命題,《一一》作為他的最後作品,延續了《牯》入面躁動、殘酷的青春反思方式。但比起前作,明顯溫柔得多,全片中最尖銳不安的要算是這種蠢蠢欲動的青春[4]

 婷婷天真善良,渴慕夢幻愛情,喜歡在幻想中尋找慰藉;胖子壓抑內心,欲借婷婷忘記前度。楊德昌曾給青春下的定義是:「尚未遇見悲劇的生命」。就像《牯嶺街》的小四,胖子被逼上不歸路,當他殺人被捕後,婷婷對世界的美好想望被徹底擊碎,情竇初開的甜蜜頓成血腥悲劇。

在青春與成年的夾縫中,婷婷獨自咀嚼當中的甜蜜、苦澀,殘酷地發現「世界不是這樣的」,然後重新認識了生存法則。但她還是有很多不解,不明白「為什麼這世界跟我們想的不一樣」[5]。所以她伏在婆婆懷裡哭,選擇「閉上眼睛」,因為只有這樣,「看到的世界」才會「好美」。這正是生命美好/殘酷的一體兩面,也是成長必經的創痛。

假如…

告別青春,在社會載浮載沈,然後隨波逐流,流入中年。NJ、敏敏、阿弟迷惑於生命意義。NJ被鎖在很多選擇裡,他討厭虛偽,一味順從妥協,某程度是向現實屈服;敏敏每天的生活「幾分鐘就講完」,「好像白活,像個傻子一樣」[6],她徹底迷失;二人在婚姻拉鋸、關係疏離;新婚的阿弟生活中只有錢,在人前嘻嘻哈哈,獨處時卻空洞得想自殺。他們(「社會化」的人)被困在生活的框架,守著成人世界的法則,逃避深層的自己,與周遭關係漸次崩解,好像無家可歸(un-home-like)。所以NJ無法回答洋洋的困惑,只能顧左右而言他;敏敏沒有地方可去;阿弟看著新生兒,會哭著說「覺得好殘忍」。

生命最可怕之處在於麻木。他們凝視著前方,卻什麼也看不見,欲語無言,冒出了很多「假如…」。

《一一》反覆辯證「假如生命重來」:NJ跟初戀情人重聚,敏敏上山修行求悟,生命重來了,但他們的體悟說明:不滿現狀不能靠「假如…」來改變,因為一切不會有什麼不同。面對無望的生命,楊德昌借大田帶出值得深思的觀點:「為什麼我們都害怕第一次?…每個早晨都是新的…我們也從來不會不敢起床…」;又借洋洋的「觀看之道」意圖挽救。但想想敏敏的哭訴,再想想阿弟自殺?青春依然危機四伏,成年依然無奈空虛,生命總是意味著不完滿,這是生之惶然。

 

處世箴言

婆婆沒有一句台詞,她是全片的中心,故事卻在她身上轉承啟合。昏迷時,婷婷、NJ、敏敏、阿弟、洋洋在各自的人生路上走走停停,只有面對臥床的婆婆才能自省,像默默告解。

昏迷前,她一直若有所思。記得NJ和婷婷不約而同在婆婆床前說過:現實太殘酷,不願醒來。在家人經歷各自風浪,復歸平靜後,她突然甦醒,似夢似真地將紙蝴蝶放在婷婷手上,令人聯想到毛蟲破蛹成蝶,仿若留下處世箴言。

電影在婆婆的喪禮落幕,平靜淡然地呈現一個老去的人對生命的認知。鏡頭從婆婆的主觀視角拍攝,她看著婷婷、NJ、敏敏、洋洋,彷彿在場,又彷彿缺席(像在人間缺席,又像全然將他們的話語交予了生命),一如昏迷時的局外人狀態。而關於生命種種,如洋洋所說:她一定老早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開場時幾個小女孩在洋洋背後拍打他的後腦,令他困惑在見/不見之間,片中反復提及:「我們是不是只能看到一半的事情?好像我只能看到前面看不到後面。」而且每人的視角不同(婷婷看到鄰居莉莉的私生活,NJ看到與鴿子玩耍的大田),怎樣可以知道對方在看什麼呢?所以他整天拿著相機拍別人背面[7],致力尋找各人未知的一半。

洋洋第一個拍攝的對象是蚊,希望為鮮活的生命經驗提供實證。孩子的直觀思維提醒了我們生命的局限,亦消解了一些生命中需要自問自答的疑惑。NJ曾在婆婆床前說:「洋洋有些地方很像我。」但他被生活磨蝕了,洋洋則覺得要「告訴別人他們不知道的事…這樣一定天天都很好玩」。這種質疑成人世界對人事物的認知,正正展出麻木的反面。

洋洋是個孩子,又不只是個孩子。親歷了成人生活中的一切大事,似乎預見成人世界的無奈也將發生在自己身上,所以到了結尾才敢對婆婆說一直想說的話:「婆婆,我好想你。尤其是我看到那個,還沒有名字的小表弟,就會想起你常跟我說:你老了。我很想跟他說,我覺得,我也老了。」

 

婷婷、NJ、敏敏、阿弟、婆婆、洋洋……我想都是我

有時在幻想中尋找慰藉,選擇「閉上眼睛」;有時對生命意義迷惑,想像重來;有時又好像歷盡滄桑,看淡一切;有時對世界不解與好奇,覺得每天都是新的。小時候明明像洋洋,怎麼長大就變成NJ敏敏?

 

我也老了

《一一》以紅事為始,白事為結(紅事不喜,白事不哀)。由混亂的小事搭建出一個場域,逼使角色在其中不斷反省,再慢慢回到結尾。電影敘述沒有一絲鬆懈,繞了一圈,看似周而復始的輪迴,但實則已上升到另一層次(因為各自的經歷,他們的心境已經不一樣了)。楊德昌在結尾換了這種柔和的手法,為電影注入了更多智慧甚至一絲溫煦,平衡了前作的憤怒與殘酷[8],把它們合併觀看,可建構出楊德昌對生命的理解。

「我們只知道一半的事情」。這話展示出一種往下挖的生活態度。「生命可能很複雜,可能沒想像那麼複雜」。不過,更為真實的是,生命並不如此二元對立。而當我們可以明白婷婷、NJ、敏敏、阿弟、洋洋的乏力之時,其實意味我們已經老了。

洋洋那句「我也老了」的收結,就像不經意的撒網。舉重若輕地將影片的複雜、社會的複雜、生命的複雜,全歸結在一個「老」字入面,觀者就像受到某種召喚,從封閉的電影中跳出來看見那「一半」,心頭一時間重得難以承受,模糊地看著字幕,隨著音樂溢漾。

每次看完《一一》,我都對著螢幕發呆,不懂理清頭緒(不過誰又能對生活理清頭緒呢?)。但我依然願意繼續重看,因為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但我想,這應不是看的次數可以解決的,而是歲數。至於現在,我希望我們「眼前」的生活像洋洋的期許,去做一些事,即使老了也覺得「天天都很好玩」。(雖然我終究明白,這只是希望。)

 

注釋

[1]片名A Confucian Confusion顯然批判傳統思想偽善迂腐,傳統倫理對人的束縛。《獨立時代》、《麻將》、《牯嶺街》等都在控訴社會殺人(李立中,小四),《一一》也沒例外。

[2]《中國電影年鑒2001》,〈楊德昌細說一一〉

[3] 記得第一次這片的時候,我錯覺它是一個大家庭的瑣碎生活備忘,不明白它的精髓。

[4] 這並不是他變得世故,也不是他接納了世界,而是他體會到面對繁鎖的生活,不公的生命,人不得不這樣。

[5] 小明也在《牯嶺街》說:「這個世界是不會變的。」

[6] 那一幕的重點其實不是敏敏,而是NJ。他聽罷哭訴後,輕描淡寫地回應:既然沒有話題對婆婆說,就請看護讀報吧。可見他完全不明白敏敏對「人生意義」的迷失。

[7] 牯嶺街中小四看不清現實,故以電筒照明,洋洋用相機拍下。

[8] 前作結尾令人有種窒息的悲哀,《一一》則是絲絲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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