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KIFF41】然後睜不開兩眼看命運光臨,然後天空又再湧起密雲:《愈快樂愈墮落》──我只記得《暗湧》

《愈快樂愈墮落》(1998)是關錦鵬偏愛的群像式電影,講述了在九七大背景下,關於三男兩女之間的故事。戲中人物性向身分不無矛盾:

邱淑貞兩生花般分飾月紋/Rosa;
馮偉(陳錦鴻)跟月紋是夫婦,但她卻與台灣小哲(柯宇綸)有染。
月紋空難離世,小哲發現自己喜歡馮偉,
馮偉為妻的死而傷感,阿唐(曾志偉)一直在旁支持他。
小哲回到台灣,搭上台灣Rosa,她鼓勵他向馮偉表白,
面對突如其來的同性表白,陳錦鴻跟同性戀的阿唐傾訴……

加上晃動鏡頭、交錯時空,呈現出一片複雜迷茫。不過,與其要説電影是關於糾纏的情慾關係,不如説是關於人物的迷茫狀態。他也曾解釋,《愈》是拍給香港人看的作品,而他最終所思考的是香港的身份迷惘。

重看電影前早已忘掉劇情,卻分明記得結尾青馬大橋的輪廓,因為真正擊中我的是片尾的一曲《暗湧》。這不禁令我去問,這歌如何跟電影相輔相成,又怎樣產生了化學作用。

《暗湧》一曲比電影本身更能概括一種「尋找定位」的狀態,甚至為電影作了最重要的statement。它不只是電影插曲,更是一種敘述視角,它站在局外講述整個故事,折射出三男兩女的酷異情色流動[1]

歌曲在片中是一把鑰匙,它是角色之間感情交流的紐帶,而以歌曲切入電影,也豐富了另一重質感。《暗湧》共出現了四次,主導全片走向。除了王菲、黃耀明兩個版本外,馮偉及阿唐也各自哼唱過一次。本來我以為用兩個不同版本是經過深思熟慮,但原來是出於巧合[2]。姑勿論有意/無意,我暫且按兩個版本切入電影結構,把它劃開:王菲版本的暗湧/月紋飛機失事後/黃耀明版本的暗湧。

就算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眉頭仍聚滿密雲

馮偉是片中的核心人物,是月紋、小哲、阿唐的慾望對象,他在整理自己的黑膠碟時先哼出《暗湧》。電影打亂時序,不停在馮偉和阿唐的記憶中閃回穿梭(地鐵、酒吧、游泳池、機場、餐廳……多是嘈雜的城市空間,暗示無法定位)。當觀眾走過他們的記憶迷宮,月紋和馮偉床戲過後,月紋往機場公幹,馮偉在家扭開收音機,收音機正播放王菲的《暗湧》。

原版《暗湧》前奏予人空闊之感,在幾下斷續鼓聲後加入鋼琴聲,琴聲漸大,營造出山雨欲來的氛圍,歌詞以全知視角預言著該發生的事始終要發生:「就算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眉頭仍聚滿密雲」,有種凝重的壓迫感。接著,歌曲由畫外音延伸至畫內音,月紋和Rosa在機場擦身而過。三拍子曲式節奏甚急,彷彿行雲流水,將原本割裂的月紋/Rosa交疊在一起,這個相遇是情節設計的重點,交代了兩生花一生一死的宿命。當王菲唱至「然後睜不開兩眼看命運光臨,然後天空又再湧起密雲」,歌詞暗自呼應了現實,月紋的故事中斷,觀眾知道她罹難。

歌曲在此不僅有轉場功能,更是隱喻。月紋的意外是故事開展的原因,把這個情節/歌曲置在電影中間,疊印零碎場景,這樣無需過多解釋,就足以串聯上下文,推動觀眾由平淡氛圍進入暗湧。

接著,電影減慢速度轉入下一部分,導演刻意把死亡和出生並置:影碟鋪老闆(吳君如)的嬰兒出生/馮偉抱著月紋的骨灰,像暗示異地重生,也像把月紋糾結在中間狀態(in-betweenness),像無主孤魂一樣浮動,產生了一種漂泊或宿命的含意。

 

害怕悲劇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

王菲和黃耀明的《暗湧》在我的playlist很多年,可我一直以為兩首歌只是重新編曲,直至最近才發現原來兩首歌的起句也不同。前者「就算」,後者「害怕」,起點不同,立意也就不同。

意外後的部分主要描述小哲、阿唐、馮偉之間的曖昧關係,因為月紋/Rosa的介入,三人複雜的欲望無法實踐,感情只能曖昧地在三角關係流淌。臨近尾聲,阿唐和馮偉對著大海互訴心底話,愛情彷佛沉寂在深藍的暗湧,患得患失。

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結尾兩分幾鐘,電影由月紋、Rosa相遇的啟德機場隱約過渡到片尾馮偉、阿唐駕車駛過的青馬大橋(兩個地標亦有象徵意義)。灰藍色的鏡頭從車窗的主觀角度拍攝,車子仿佛穿過時光隧道,把筆直的大橋拍得歪斜迂迴。空中大片密雲,橋下暗湧不停,阿唐和馮偉夾在其中,然後《暗湧》由原版的急激節奏轉到迷離的電子音樂,明哥迷離隱秘的嗓音唱起「害怕悲劇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歌曲像遲疑、慵懶的情緒釋放,卻更有張力地呈現表象下的暗湧[3]

「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如《兩生花》中詭異的水晶球,該片將宿命感發揮至極致,同《愈》一樣隱喻了現實政治[4]。記得木偶師說:1966年11月23日,是兩個Veronika生命中最重要的日子。在《愈》中,阿唐問馮偉:1984年9月16日你做過些什麼?馮偉說他忘了。阿唐說:好奇怪,感覺像是有小偷到來,偷走了很多東西,卻又留下了一堆沒用的東西一樣。

1984 年 9 月,是中英雙方簽定中英聯合聲明,同是很重要的日子。

電影拋下了很多沒有答案的疑團,打亂時序結構仍不免凌亂,可能成就不出一部結實深刻的電影,但或許這種迷亂就是它最核心的情懷,正如洛楓說,《愈快樂愈墮落》最重要的,是拍出了九七城市的情慾與歷史暗湧[5]

「為什麼」還是「然後」?

片尾曲有總結的意味,在這層意義上,黃耀明的版本就是王菲原版的覆寫。王菲版以全知視點切入;黃耀明版本以第一人稱「害怕」起句,加強了無助的宿命感,呈現出相遇後卻迷失,被抺除又不全然空無的迷茫狀態,如此看來,可能這也是當初關錦鵬選擇以這版本作結的原因。

「歷史在重演,這麼煩囂城中」,不知道這是不是宿命,電影中的迷茫像極現在。早前達明紀念出道30年的個唱還在唱著《暗湧》,唱到那句「甚麼我都有預感」時,令人難免滄桑。

E.M. Forster在《小說面面觀》說過:倘若這是故事,我們問的是:「然後呢?」倘若這是情節,我們關心的則是:「為什麼?」。情節,是不能說給猛打哈欠的原始人或蘇丹暴君聽的,也不適合他們的現代同類─電影觀眾。情節,需要理解和記性。

電影鏡頭在青馬大橋無盡延伸,沒有盡頭……想著想著,從電影回望今天,原來20年了。歌曲和電影都結束在「然後睜不開兩眼看命運光臨,然後天空又再湧起密雲」。歌詞連用了兩個「然後」,但是在這個當下,我更願意問可以改寫情節的「為什麼」。

 

注釋:

[1] 關錦鵬在《愈》中處理同性戀和異性戀的性愛截然不同,異性戀性愛場面非常直接,同性戀性愛則含蓄曖昧。

[2] 關錦鵬在一次訪問中說到加入《暗湧》是編劇魏紹恩的意思,但因王菲版本的版權遲遲未批,負責電影配樂的于逸堯才找來明哥唱出另一版本。

[3] 《暗湧》全詞其實只有「暗湧」和水有關,林夕用密雲、暗燈、煙等意象呈現表面平靜,但暗湧不斷的心情。

[4] 片中那雕像和廣場上的示威人群,傳遞出清晰的政治主張。

[5] 洛楓:《盛世邊緣:香港電影的性別、特技與九七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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