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天火》──沒有了故事,離了地

走出電影院,身邊的男男女女都帶著歡聲笑語,工作人員頻頻地點頭,卻道 「各位手下留情」。其實在電影的後半段,隱隱的笑聲已經開始浮現。到情節發展到最高潮的一刻,大家似乎再也忍不住了,笑聲(甚至掌聲)全場幾乎每個角落迸發出來。這不是一部喜劇。其實這是一部都市動作片,甚至用上了災難片的規模,卻帶來了喜劇的效果。但最不該的是,這是來自香港經典動作片導演林嶺東的作品。Sky on Fire(冲天火),明顯是延續林嶺東導演的on fire 系列。

香港電影世界映照的是這個城市的資本主義文化。但香港視角的電影世界不單單體現在銀幕上的幻影,更活生生顯露於現實生活中燃燒的迷茫與焦躁,就如同《英雄本色》裡面周潤發點燃起一張偽造的鈔票一樣。

──Lisa Odham and Michael Hoover in City On Fire (2000)

電影學者曾經如此道出香港之困局。而林嶺東導演的「風雲」系列 (On Fire)恰恰就是香港現實的寫照。曾經風雲全城的 City on Fire (《龍虎風雲》,1987),Prison on Fire I & II(監獄風雲第一部和第二部「逃犯」分別出產於1987 和1991年),School on Fire(《學校風雲》,1988),成為香港都市動作片的經典。喜劇和動作片被譽為港產片的兩大支柱。

如果說喜劇展現的是香港經濟起飛之下的傲氣和後來的逃離現實娛樂至死,那麼動作片體現的則是香港繁榮的肌膚底下無處不在的暗湧。這些勢力時而激烈時而日常,在香港獨特的時空底下互相凝視,對話,廝殺。兩位香港的動作片導演,吳宇森的《英雄本色》承繼張徹導演新武俠片的禪意哲學,是帶有宗教意味的英雄和命運的主題。林嶺東的「風雲」系列則是現實主義赤裸裸的街頭暴力美學,扯開的是華燈下的一片血肉模糊。話雖如此,但林嶺東的on fire 系列與其說是動感和視覺取勝,倒不如說是 「強烈情感牽引下的身體展演」 使電影故事變得有血有肉。

在《龍虎風雲》裡面,周潤發飾演的臥底高秋拉扯於三段關係當中:老實善良的劉督察與不近人情只想升職的John陳,高秋與女友,高秋與李修賢飾演的阿虎。每段關係都通過各種細節表現得絲絲入扣。高秋的死是悲劇,但是作為一個臥底,高秋的死成為了平衡職業和道德這個天平的砝碼,他讓警方完成了任務,也圓滿了他與阿虎之間的「義」。

在《監獄風雲》裡面,人物的關係很簡單,就是周潤發飾演的阿正和梁家輝飾演的阿耀的友誼。在單一的監獄場景中,這段友誼的故事步步推進,以壯觀的群體暴力作結。兩個主角的友誼和監獄的日常緊扣,包括獄友的幫派爭鬥,獄友與警察的爭鬥。也正是這些點滴的日常讓最後的暴力血腥發生得出奇的順理成章。

同理,在《學校風雲》裡面,學校和幫派的日常也將人物的命運推向暴力的極端。日常與極端的界線,可以變得模糊,而暴力就在當中架設了橋樑,使極端的暴力變得理所當然。林氏用鏡頭運動,音樂配置和角色選擇絕妙地演繹了故事和動作。然而,在2016年的鉅獻《冲天火》,這些都變得乏善可陳。

有些觀眾追求視覺衝擊,有些會著重故事張力。但是很可惜,《冲》片在故事方面顯得特別無力。從第一秒開始就每個人都緊張兮兮的,但這份濃烈的情感卻沒有故事的承托。雖然人物很多,關係其實也不複雜,但是凌亂的細節常常讓人摸不著頭腦。當觀眾還沒有搞清楚故事大綱就急急忙忙要面對車戰和槍戰,實在吃不消。張孝全和郭采潔這對從台灣遠赴香港求醫的兄妹算是故事的導火線,但是除此以外就沒有其他了,所以這個導火線可以輕易被取代。吳彥祖飾演的保安主管為了亡妻而拼死保護再生科技,但是這段夫妻關係除了讓觀眾「得個知字」,也沒有其他了。而張若昀這個科學家的兒子的出現更是讓人毫無頭緒。為甚麼全世界的人都拼死要保護他/殺死他?沒有任何細節告訴觀眾,他是大學生?科學家?還是醫生?完全沒有,只有最後一句莫名其妙的 「你是老師的兒子,你要傳承再生學」。張靜初飾演的醫生和樊光耀這個貪錢老公純粹為了劇情需要,一個好醫生,一個貪錢至失去人性的老公,一個好人一個壞人,that’s all。

如果說林嶺東以都市背景下的動作和暴力著稱,《冲》片的確呈現了這些元素。背景是香港,一個擁抱世界最尖端科技的城市。高聳如雲的 「天空一號」代表著這個城市的驕傲,連來自台灣鄉郊的兄妹都慕名來求醫。但這個很顯然不是我們熟悉的香港。極具視覺和聽覺衝擊的動作和暴力通過高速公路上的車戰(吳彥祖的Maserati太搶眼)和辦公室裡猛烈的槍戰華麗地展現,到最後還以災難片的規模讓一棟疑似IFC 「天空一號」巨擎轟然倒下。先不討論為甚麼巨塔倒下而在附近地面的人可以安然無事,筆者感到最不安的在於《冲》片帶來的嚴重違和感。

在之前的 on fire 系列,精彩之處在於通過動作和暴力展現赤裸的社會現實,是一個貼地的,近乎是看不見的地底香港。處於邊緣的臥底,監獄的囚犯,學校的問題少年,每個身份都被擠壓與正義與邪惡之間。動作和暴力就是他們唯一的出路。可以說,八十年代末的香港,「馬照跑舞照跳」的外衣下擠壓著的是對於身份和前途的巨大焦躁與危機感。而《冲》片裡面的香港,堅離地,如同漂浮半空的海市蜃樓。這是導演想要的香港,還是某些階層所想像的香港?醫療港,創科港,這些政府曾經叫得響亮的口號,似乎在《冲》片「終於」得以實現,雖然人人都知道是假的。不難推測,這不是拍給香港人看的電影。網上能找到的關於《冲》片的新聞,均是在中國內地隆重宣傳的鱔稿。那些大堆頭的特技,吸睛的兩岸三地演員組合,迎合的是講求享受的消費者。香港社會現實,人性的殘酷,血腥的美學,who cares?太殘酷,太黑暗,就廣電總局的審查,就沒有了那個龐大了市場了。電影,終究還是現實的。

《冲》作為林嶺東繼《迷城》之後的久休復出作品,雖然有跨越兩岸三地的演員陣容和高科技輔助的動作與暴力,但是破碎的故事基底和離地的社會背景讓這一切都變得乏力。在電影最後一刻,男主角吳彥祖抱著一個疑似降落傘的書包從燃燒的大樓一躍而下,讓全場觀眾爆發出最後的狂笑。今時今日,我們不難見到大堆頭的製作,明星陣容要多華麗有多華麗。但是,當電影離開了真實的社會,真實的人,我們很難拍起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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