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奇孤兒院/柏鳥小姐的童幻世界》:戰爭、暴力及孤兒

……那是我的怪奇天賦。

奇幻冒險電影《怪奇孤兒院》(港譯:柏鳥小姐的童幻世界,Miss Peregrines Home for Peculiar Children),由添.布頓(Tim Burton)執導,改編自蘭森.瑞格斯(Ransom Riggs)2011年出版的同名青少年小說。瑞格斯的系列小說,靈感來自他在跳蚤市場或二手市集蒐集的黑白舊照,照片中的人物包括:漂浮著的女孩、隱形的男孩、蒙面雙胞胎等。這些真實照片不合常理、超自然現象般地詭譎,激發了瑞格斯創作這部關於怪奇孩童的奇幻故事。舊照片真真假假的陰森氛圍讓小說大受歡迎,順利拍板了電影翻拍。

電影版更改了不少劇情,且添 ·布頓強烈特效感的後製,幾乎抹殺了原作舊照片虛實曖昧的魅力。不過他將奇幻元素發揮得淋漓盡致,如時間倒轉的變奏、英倫復古的場景,使每個分鏡都美輪美奐。不論小說、電影,《怪奇孤兒院》均為成功的娛樂商品。但值得留心的是,這並非唯一一部把戰爭、暴力和孤兒綜合,包裝成一場愉快冒險的作品。種種劇情上類似的設定,令人聯想起2001年著名的西班牙恐怖片《惡魔的脊椎骨》(El espinazo del diablo)。加上相仿的角色變化,經兩部電影對照,或能帶出《怪奇孤兒院》這部好萊塢娛樂片不一樣的觀影意涵。

落下的炸彈

所以我們創造了時空漩渦。

因為孩童們的怪奇天賦不見容於世,院長裴利隼女士(Miss Peregrine)在1943年9月3日深夜──納粹空軍的投彈擊中孤兒院前──倒轉時間、創造了不斷重複9月3日的時空漩渦,讓孤兒們得在短暫平和的時空,於威爾斯岸邊的孤兒院長久生活下去。然而有一群超能力者為了長生不老,打算殺害這些孤兒們、盜取裴利隼女士操縱時間的能力。其中一位孤兒亞伯拉罕.波曼(Abraham Portman)具有與那群邪惡超能力者相剋的怪奇天賦,他遂獨自離開孤兒院的時空漩渦,去獵殺那些超能力者。

歷經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冷戰到了21世紀,平凡的《怪奇孤兒院》主角雅各.「傑克」.波曼(Jacob “Jake” Portman),意外撞見爺爺亞伯拉罕被超能力者殺害,他決心追溯爺爺的過去、找尋真相。家人們說爺爺是受納粹迫害逃離家鄉,可傑克認為事有蹊蹺,追尋到威爾斯海岸時終於發現了孤兒院的時空漩渦。他卻也引來了殺害爺爺的超能力者,他們侵入孤兒院、狹走裴利隼女士──時空漩渦失控,納粹空軍的投彈於孤兒們撤退的千鈞一髮之際,墜落、炸毀了孤兒院。後來,發掘自己遺傳爺爺的怪奇天賦,傑克與孤兒們同心協力,穿梭不同時空,打敗邪惡的超能力者並救回了裴利隼女士。

葛雷摩.戴托羅(Guillermo del Toro)執導的《惡魔的脊椎骨》亦位於一所孤兒院。時間正值1930年代的西班牙內戰,因為替共和政府軍對戰佛朗哥國民軍的父親身亡,主角卡羅斯(Carlos)被送來這偏鄉的孤兒院。孤兒院中庭倒插著一枚矗立的未爆彈,當怪異的幽靈事件輪番發生,他得知轟炸機空投下這枚未爆彈的夜晚,有個男孩消失了。不過一位悄悄目睹那晚真相的孤兒,偷偷告訴卡羅斯,那個男孩並未被投彈擊中,而是同個晚上被工作人員哈辛托(Jacinto)失手殺死了。失蹤男孩陰魂不散的氛圍,加之外界戰火,院內工作人員和孩子們越來越不安。

卡羅斯再次遇見男孩的幽靈,幽靈預言將會有許多人死去。隨著內戰戰情升溫,支持共和政府軍的孤兒院院長決定帶著所有的孩童撤離。但是準備逃難的過程中,哈辛托覬覦院長一大箱黃金的財產,激起了強烈衝突。哈辛托一氣之下放火燒了院舍,造成院長、工作人員和孩童們的傷亡,還打算繼續殺人直到黃金到手。倖存的孤兒們力圖自保,最後卡羅斯和其他孤兒們合作,殺掉了哈辛托。不像《怪奇孤兒院》有個快樂的結局,只見《惡魔的脊椎骨》片尾,孤兒們在分不清飄散的是沙塵還是煙硝的西班牙鄉下,拖著重傷的身軀離去已成瓦礫堆的孤兒院。

暴力的對面

在這裡沒有人可以找到我們。

戰爭的背景,為兩部電影的底色打上層陰影。《怪奇孤兒院》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及《惡魔的脊椎骨》的西班牙內戰,均發生於20世紀上半葉,也是轟炸機空投炸彈最興盛的時期。支持佛朗哥國民軍的納粹空軍曾橫越伊比利半島上空,1930年代西班牙內戰的轟炸是為二次世界大戰前納粹的暖身。大規模空襲亦是二次世界大戰,同盟國、軸心國雙方共同的慘痛記憶。無論倫敦大轟炸或台北大空襲,投彈的戰火烙印成為人們──尤是頻繁進行防空演練的平民們──對二次世界大戰最深刻的一個印象。現實之歷史脈絡及炸彈駭人的形狀,使拍片最佳的戰爭象徵非空投炸彈莫屬。

只是這兩部電影裡,從高空墜落的投彈好像僅僅為了點到劇情的戰爭背景為止。作為無親無故、無依無靠的代表,孤兒們並未直接受到空襲或軍武的傷害(時空漩渦避開了投彈、插在中庭的則為未爆彈)。真的迫使他們逃命的是貪求長生不老的邪惡超能力者或貪財冷血的哈辛托。這些負面角色自私自利,濫用權力(雖說他們手中的權力遠不及打仗的政府軍官)、殘暴地傷害他人。但反過來想,戰爭何嘗不是如此?《怪奇孤兒院》和《惡魔的脊椎骨》的劇情繞過了軍人和戰場,透過壞人迫害孤兒的情節,直指戰爭之暴力本質。把哈辛托這樣低劣的小人物置於西班牙內戰龐雜的場景,凸顯個人暴力對比戰爭的暴力──難說究竟誰是前因後果還是互為因果。

縱使孩童看似純真,曾聲稱自己無法用怪奇天賦殺人的傑克和原本懵懂無知的卡羅斯,在戰爭的設定下遭壞人追殺,為獲得正義的平反他們不得不改變:傑克及怪奇孤兒們除了自保、拯救裴利隼女士,還解決掉了邪惡的超能力者;卡羅斯與其他孤兒們亦是自保之餘,設法讓哈辛托溺斃於幽靈男孩喪命的同個池子。他們近乎以眼還眼消滅壞人的方式,令人想到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說明「暴力」需要的是「正當」理由。因此就算觀影的觀眾們認為殺人不合法、殺人是錯的,仍舊接受孤兒們出於自我防衛、正當殺人的劇情。

而以暴制暴的情節在虛構作品中並不少見,尤其當弱小的孤兒主角逐漸學習、磨練、掌握自主權力,變得足以保護自己進而反擊壞人的劇情。從羅德·達爾(Roald Dahl)筆下的《吹夢巨人》(The BFG)到J.K.羅琳(J. K. Rowling)的「哈利波特」(Harry Potter)系列,都能見到類似獲得平反的正義。可是換成威廉.高丁(William Golding)《蒼蠅王》(Lord of the Flies)的角度──一群在孤島上孤立無援的孩童,遠離社會控制,經過種種矛盾演變成互相殘殺──行使暴力的孩童就變得可怖無比。

《蒼蠅王》裡頭的暴力未嘗不正當,例如孩子們錯認一個男孩為島上的野蠻怪獸而誤殺了他(諷刺地,被殺的男孩曾說過:「或許確實有一頭怪獸……或其實(怪獸)就是我們」)。《怪奇孤兒院》和《惡魔的脊椎骨》的電影敘事強調了壞人的可惡、奠定了孤兒們的正當性,然反觀《蒼蠅王》呈現的暴力:兩部電影中的壞人會不會另有隱情?傑克和卡羅斯處決壞人的正當性真的不可動搖嗎?多數觀眾可能覺得不必嚴肅看待這些娛樂片(特別是改編自青少年小說的《怪奇孤兒院》),看完心情暢快就好──但為何殺人者被殺,會給人正義被平反的暢快感?因為電影做到了現實中人們做不到的事?……那現實中所面對的暴力與戰爭遺緒,人們要求的正義又是甚麼?

銀幕之外

但我只是個普通人啊。

對照《惡魔的脊椎骨》,彰顯了《怪奇孤兒院》轟炸機空投炸彈下的戰爭背景,以及劇情透過壞人的迫害、孤兒的反擊直探戰爭之暴力本質。這些詮釋不見得出自原作者瑞格斯或導演添 ·布頓的安排,不過《怪奇孤兒院》隱含的暴力成分,更反映了戰爭與無助兒童作為虛構作品恆常探討的主題。

戰爭亦扣回原作誕生的起點──那些黑白舊照中的人們呢?瑞格斯蒐集的詭異照片,不管拍攝者、模特兒或原所有者均不可考,頂多推測拍攝時間於十九世紀末或二十世紀初。連結《怪奇孤兒院》的劇情,令人不禁遙想:歷經兩次世界大戰及大大小小的戰爭,舊照片中的人物還好嗎?沒有怪奇天賦的他們,平安渡過時代的重重難關嗎?戰爭好像距離拍下奇幻黑白照片的他們很近、離走出電影院的觀眾們很遠。然事實上,戰爭遺緒形塑了各種被視作虛構的情節、形塑了普通人對正義的想像,亦進一步形塑了《怪奇孤兒院》背後暴力的觀影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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