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活羅曼色情片】一位鹹片藝術家的自畫像──《赤之教室》

日本五大片廠日活於七十年代初差點破產,靠着羅曼色情片翻身,乘接往後十多年的大量生產,不少日活片廠中的導演都轉拍日活羅曼色情片,《赤之教室》的導演曾根中生是其中之一。在1960年代初,曾根中生加盟日活,曾擔生鈴木清順的助導,更有論者拿他們的電影風格來比較,可想而知曾根中生的風格是何等凌厲。

《赤之教室》(1979)可算是曾根中生有名之作,他憑此片在第一屆的橫濱電影節中奪得最佳導演獎,女主角水原由紀也奪得最佳女主角。近日因亞洲電影節回看了幾部有名的日活羅曼色情片,常與友人戲說,神代辰巳和田中登根本是借拍鹹片之名搞藝術片,前者在電影中加入新浪潮式的敘事實驗(《濕濡的戀人》)和社會批判(《四疊半的藝伎世界》),一而再的切斷觀者的色情慾望;後者往往在造愛場面加入儀式性的設定,彷彿是在繪畫一幅性愛的抽象畫(《屋根裡的散步者》)。《赤之教室》卻是在色慾與藝術之間徘徊求存,達到一種有趣的平衡。

《赤之教室》開場於一間私人地下的小型影院,觀眾──包括男主角色情相片攝影師村木哲郎──正在觀看一部校園強姦的色情片。男主角村木哲郎根本就是導演曾根中生的自畫像、自我投射。他一直想要拍出最美的作品,但因生活之困而走上拍攝色情相片之路。這該也是現實生活中曾根中生的苦悶:自上十年從日活片廠制中累積的經驗,因日活片廠的衰落而無用武之地,又或,可供用武之地就只有羅曼色情片。當然,羅曼色情片又的確為他和同代的導演提供了物質條件──至少長拍長有──讓他們可以不斷的做實驗,完成他們沒有想過能夠完成的傑作。

電影中的村木哲郎被這部校園強姦片中的女主角所吸引,感覺從她身上可以發掘他想像中的藝術/美,就念茲在茲的想要找她當他相片的模特兒。敘事上觀眾一方看到村木的苦悶,一方看到村木的熱情,尤其是當他遇上了強姦片中的女主角名美時,他迫切的想要找她當他的模特兒,使他不只拍被社會唾棄的色情照片,而是拍出他認為是最美、最動人的照片。

曾根中生的敘事極為聰明而有效,在村木和名美第一次遇上時,名美拉了他到時租酒店,以為村木不過如以往曾看過她演的強姦片的觀眾一般,想要勒索她,她也是習慣與勒索她的人上床。村木於是表明來意,說了一番動人的說話,談到他如何被她的演出所感動,而又如何熱切地希望她來當他的模特兒──村木就是想要把色情昇華到藝術,透過他認為演出色情片最出色的女子。

然而,曾根中生在此逼村木(他自己?)迫視藝術/色情這個二元對立之真象/真相(the Real):名美不是演被強姦的戲份,而是真實地被強姦的;那地下放映的影片不是單純的劇情片,而是真實的紀錄片。這事實使村木想要把下俗的色情昇華至藝術的慾望截斷︰他眼中所看到的「藝術之美」,其實是現實世界中「殘酷之惡」。

不過村木還是與這個「真」錯過了。他們本來相約翌日再見,然後可能會發展成工作伙伴(?)或其他關係(?),但敘事沒有如此結合他們,曾根中生故意的把村木關到牢房裡,阻礙村木與名美相遇,如此為觀眾留下一道懸疑:到底事情會怎樣發展呢?

觀賞至此,我突然發現,這電影有兩道慾望在運動,吸引觀眾的目光。一道是羅曼色情片的習技,就是甚為精巧的做愛場面,引動觀眾情色的慾望追看下去;而另一道則是觀看敘事之慾,敘事的「鈎」極之有效地鈎著觀眾聽故事的慾望。如此,在這點之中,色慾的慾望和聽故事的慾望並行而致,甚至感到聽故事的慾望壓過了色慾的慾望,我竟然希望也點跳過做愛的場面,繼續聽故事。

在色慾與故事慾快要失衡之際,導演安排了名美與酒吧新相識的男人做愛之場面,把二者的平衡重新拿穩。而這場做愛場面極之豐富,賞心悅目,運用了哈哈鏡的畫面來呈現房中扭曲的情慾,運用他物來遮擋不可露的下體卻又豐富了構圖,運用長鏡頭來呈現做愛的連綿不斷。男的本為發洩慾望,卻被女的不斷索求至筋疲力竭,最後一鏡簡單是神來之筆︰畫面左邊的紙門阻擋了人體,只在畫面中間看到男的腳平放在地上,然後隔了數秒,腳突然被抽到紙門後。這些鏡頭經常出現在吸血鬼/喪屍片中吸血鬼/喪屍擄獲人的時刻,這樣看,這場長長的做愛場面不只是在官能上賞心悅目,在敘事上也說明了名美的「喪屍化」,更進一步陷進被賤斥的位置之中。

電影的結局把一切掃到泥沼中。三年之後村木再次遇上名美,她換上了另一個妝(重遇時的跳接又是亮點之一),觀眾都知道那種村木想要在她身上尋求的藝術昇華全然失去,但曾根中生並不只是純粹說理想的幻滅與絕路。當觀眾以為名美只不過是當上一個陪酒/陪睡女郎時,曾根中生在最後一場戲中再次把「真象」呈現出來。村木在酒吧上層的房間中醒來,從紙門的罅隙中,看到名美真正的工作:一群人圍著觀看名美和她的男人做愛,觀看現場的做愛表演。當然,觀眾最後可以出價與名美做愛。一個人應付不了這麼多觀眾?不怕,男人早有預備,在地下室吊了另一位女學生上來,鏡頭告訴你,那女學生將會是名美的重覆,名美的重像。

《赤之教室》當然不只是提出社會批判,從頭到尾都不是,它必須回到色情與藝術的命題上,又或是真實之惡與虛構之美這命題上。村木所擁抱的虛構之美──一如他三年後憑色情相片賺取到的中產生活──在此全然被撕破,而真實之惡則是名美與村木道別,一腳踩進泥沼上的水窪之中,半截腿陷在水裡,鏡頭從高角度拍攝,水中名美的倒影在漣漪中截開不見,無法重合。

當然,曾根中生並不完全等同於他所塑造的村木,更像是神代辰巳和田中登(?):所追求的藝術境界於泥沼中的真實之惡中幻滅。自命「藝術家」不能接觸真實,因為真實對他們來說是難以承受,是理想的幻滅。但是一位「鹹片藝術家」並不這樣,竟然是把色慾和敘事結合得如此恰到好處,把裸露與實驗縫接無瑕。或許在此我們不妨借用蘇珊.桑塔格的話,稍為更變:我們當以藝術的色情學,取代理型之美的追求。曾根中生在《赤之教室》中作了一次亮麗的示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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