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之中才能理解的重負:文.溫德斯的上帝之眼

所有決定性的敲打都來自於左手。

──Walter Benjamin,〈單行道;中國古董〉

 

我願像班雅明的「說故事的人」一樣,輕柔地為他的幾部電影吹一口氣息。

如果我是風,那氣息將延長(同時也延緩)電影中駛向遠方的列車、淚痕停留在臉頰上的時 間,以及「當孩子還是孩子時,他並不知道自己是孩子……」這句話語的速度。班雅明的那句話是怎麼說的?我們將在屏息的寧靜等待中感受到它:「我們是不是可以說,所有有意義的生命、作品、行動,從來只是這生命、作品、行動的主人的存在中,一個最平凡的、最易消失的、最感傷和最虛弱時刻的平靜發展呢?……而且我們可以把這個時刻命名為日常的片刻。」

日常的片刻,也就是偶然的碎片、生活的碎片、情感的碎片、欲望的碎片。「『破碎』的東西把自己深藏在記憶裡,比所謂『完整』要深得多。每個人的記憶裡都有這樣易碎的表面可以撫摸,可能會疼痛,但是『完整』光潔的表面卻讓記憶倏忽而過。」文.溫德斯。以及他的影像和故事。

於是,讓我們沿著那被雜草遮掩,或清晰顯露在沙漠之中的鐵軌(是的,那1984年的《巴黎德州》(Paris, Texas,1984)裡,崔維斯竭力守護著甚麼而抗拒外在世界,在顫抖與沉默之中踏上的鐵軌),將單詞當作石頭排列在上頭,最終成為一條道路。那條道路,勢必攸關如何戰勝距離並到達遠方,同時,也勢必攸關於如何返鄉。

Der Himmel über Berlin

Der Himmel über Berlin

在排列石頭之前,我想先說說那鐵軌。

鐵軌。站在邊界上的姿勢。

文.溫德斯出生於兩個世代的交會點,而那一年勢必不會為人所遺忘,也不被允許為人所遺忘。它以這樣情緒顯露在言語中:時而是顫抖與恐懼並存,時而是出於自衛的憎恨,時而則是呼籲式的口號,而更多的時候,則是令人羞愧的沉默不語。1945年5月4日,納粹德國無條件投降;8月8日至9日,那朵黑暗、巨大而全面性的蕈狀雲在廣島與長崎上空升起;8月10日,日本無條件投降,在我們身處的台灣島,當時的人們首度聆聽天皇的聲音。溫德斯以注定站在時代邊界的姿態,於8月14日出生於德國杜塞道夫的英國佔領區。

這樣背負「納粹德國」歷史而站在邊界上的姿勢,或許使得溫德斯在尚未能指認各種物事之名的年紀,便承繼了戰前與戰後兩端的性格。他在童年時便說:「真的有一個親愛的上帝存在嗎?他可以看見所有的事情嗎?他如何才能夠做到不忘記所有的事情:天上雲彩的浮動,每個人的所有表情,步伐和夢想……我對自己說:不可能,想像不出來會存在這麼一個萬能的記憶。意識到這不可能存在卻讓我更悲傷:所有的事物都會被遺忘。一直擺脫不了這種童年的想法。」

這樣因意識到記憶的無可挽回性,而透露著迷離、朦朧而哀傷色調的童年,或許是溫德斯在戰爭頹圯的邊界上,回望戰前世代的緣故。而這樣的色調,同樣包裹著戰前的世代中,與溫德斯錯過、在1941年自殺的班雅明。他在那戰火壓實了每一寸腳下的土地、而無法騰空飛翔的人們僅能繼續踏著流離腳步的年代,寫下了《柏林童年》。班雅明說這本書:「旨在從必然的社會的無可挽回性,而不是從偶然性的個人傳記角度去追憶往日的時光。」

Der Himmel über Berlin

Der Himmel über Berlin

班雅明的「現代新天使」形象,就像他在書中〈水獺〉一篇所寫的:「它曾有著是即將來臨事物的效力。那是一個先知的角落。……在這些地方,一切原本即將來臨的事物彷彿都已成了過去。」當我在電影院中注視著發亮的螢幕時,那《欲望之翼》(港譯:柏林蒼穹下,Der Himmel über Berlin,1987)中黑白、憂傷、顫動著透明翅膀的天使,確實帶著《柏林童年》一般迷離的眼神,遞給了我那無形的「先知的角落」。

即便在戰後的世代裡,宣告「上帝已死」這件事早已是毋需置疑的了(如果上帝存在,他怎麼能容許集中營這樣的集體人類罪行發生?),站在邊界上的溫德斯依舊透過攝影機的景框,成為了近似於上帝(與那《欲望之翼》中的天使)的存在──他確保了那「先知的角落」──並以此面對物事必然消逝的預言。對童年的溫德斯來說,上帝的存在確保了萬能記憶的可能性;而在他結束1978—1985年的美國定居生活,並回歸德國柏林拍攝他十年以來第一部德國電影《欲望之翼》時,則在其中創造了超越時間而存在的「天使」。天使與人世之間那無法以實際距離量測的抽離感,著實也是藉由「上帝之眼」般的攝影機觀看世界時,所產生的疏離感;天使因自身超越性的永恆,而導致的痛苦、欲望及渴求,或許時常也是作為持攝影機的人,透過「上帝之眼」凝視人性時所感受到的痛苦、欲望及渴求──當然,也有與之並存的善與真。我願將這樣的善與真,命名為「見證的溫柔」。

攝影機背後的溫德斯,其實就是擁有上帝之眼的天使。他在城市的高空,在那「先知的角落」。

如果你還記得《公路之王》(港譯︰大路雙王,Im Lauf der Zeit)的結尾,你會看見那迷濛的清晨,溫特從廢棄小屋中走出,而留下字條的羅伯特早已離去。溫特讀著字條喃喃自語,在字條隨風飛翔之際,畫面上出現一個木立牌。立牌上頭寫著:「邊境」。然後你也會想起,溫特在邊境上的呼喊。

溫德斯那站在邊界上的姿勢,使他因此也能望見另一端,那戰後的世代……

Kathe Geist在《溫德斯的旅程》中寫道:「他(溫德斯)記錄這個消沉的國家,『在只不過數年以前還十分狂熱的一群人,他們的絕望或懦弱。』……身為戰敗國青年的德國年輕人,尤其強烈地感到空虛。他們在成長的過程中,無法引祖國為榮,畢竟不很久以前,德國的名字和『屠殺』仍相提並論。」

德國戰後世代的焦慮在1975年的《歧路》(Falsche Bewegung)中最為強烈而鮮明,揭露自身國家歷史的無能,充分地展現在主角威廉身上:政治的字詞對他的書寫來說並不具備任何意義,在這方面,他的努力徒勞無功。這樣的焦慮也促使了他以憎恨的態度面對曾是納粹一員的男人──他試圖將男人推入水中,卻也依舊徒勞無功。這樣的徒勞無功,填充了整個世代。它使觀看它的人們同時經驗蒼冷的寂寥與炙熱的瘋狂。

德國的戰後世代在這樣擔負了納粹德國歷史,卻無能自我揭露的處境中,轉而投入了以戰勝者姿態顯現的美國文化。而由於美國本地並沒有受到戰火的侵入,這樣的美國文化早已在戰爭期間將其他國家停滯的文化發展,無情甚至欣喜地拋在身後。德國的戰後世代對美國文化的親暱,則在六〇年代無可避免地破滅了。Kathe Geist如此描述1968年戰後世代的抗議:「他們所抗議的,表面上是越戰和國際資本主義的道德真空,但是或許在實際上,是在抗議戰後高度商業化世界的精神空虛。」

就像1973年的《愛麗絲漫遊城市》(港譯:愛麗絲漫遊記,Alice in den Städten)中,菲力普認為電視有種「邪惡的輕蔑感,找不到任何令人平靜的畫面,它只想從觀看的人身上索取甚麼。」而溫德斯對於美國文化的著迷與掙扎,也以代表了一個世代的姿態,顯現在1977年的《美國朋友》(Der Amerikanische Freund)中。我們因此能接近那句模糊、卻彼此瞭然的重要話語──德國製框師強納森對著一身牛仔裝扮的美國藝術經紀雷普利說:「我們做不了朋友,這讓我很寬慰。」

溫德斯的許多電影──多是七零年代所拍攝的電影──將鏡頭面向了在當時社會佔據多數的、社會的局外人。這樣帶有矛盾與悖反意味(既是社會上的多數,卻又都是社會的局外人)的現實,或許更能夠精準地描述當時社會中的人際疏離,以及在無能聯繫世界的狀態中,那焦慮、無聲,卻呈現吶喊姿態的孤獨。

Im Lauf der Zeit

Im Lauf der Zeit

這些排列成道路的石頭,都將在與鐵軌接觸時發出響亮堅實的聲音。這些聲響由溫德斯在攝影文集《一次》(Einmal:Bilder und Geschichten)中寫下的詩意文字所組成。讓我們仔細聆聽它清澈的回聲。

 

第一顆石頭。上帝、天使與持攝影機的人。

每張照片讓人驚奇的地方,
並不是通常人們所認為的
「時間定格」,
恰恰相反,
每張照片都重新證明
時間的綿延連續
不可停留。
每張照片都是我們生命必會消逝的提醒。
每張照片都關乎生和死。
每張「定格」的照片都有一層神聖的光暈,
它不只是攝影師的視點,
它超越了人的能力:
每張照片也是上帝的造物
超越時間之外,
可以說,
從神的角度,
提醒著逐漸被人遺忘的誡條:
「不可為自己作什麼形象……」

──文.溫德斯,《一次》,2006:11

並不只是《欲望之翼》。那上帝的凝視角度,同樣也出現在許多溫德斯的電影裡……《歧路》是這樣首先映入我們的眼簾:一次緩慢、平穩、氤氳的鏡頭,從高空俯視格魯斯達鎮旁如寧靜淚水一般的河流、並漫無目的地迷失在鎮上的建築巷弄之中。主角威廉便在這些建築的其中一棟裡,像溫德斯許多電影裡的角色們一樣,站立在窗前,隔著一層透明、冰冷,但確實存在(他將會在雨水滑落窗面時,明白這一點)的玻璃窗凝視著外頭的人們。那樣的阻隔所要隔絕的並不只是單純的物理距離,而是截然不同的時間體驗──威廉的時間是永無止境的,其中所涵蓋的是一切。這時,我們或許又會隱隱察覺,這樣的玻璃窗多麽像攝影機的「上帝之眼」,威廉有時與《欲望之翼》的天使分享那不可能分擔的哀傷。

這層玻璃窗尾隨著他,致使他在電影邁入尾聲之際,如此回應了泰瑞莎的問題。泰瑞莎憂傷地問:「你在寫甚麼?」

關於一個男人,他很善良卻無法同情別人。」威廉回答。

 

第二顆石頭。記憶與時間。

許多年後
我在一個抽屜裡發現
一疊
沒有沖洗的,
被遺忘的底片
主題是
「時間的流逝」。

──文.溫德斯,《一次》,2006:160

King of the Road

King of the Road

溫德斯於1976年拍攝的公路第三部曲《公路之王》,原片名便稱作「時間的流逝」(Im Lauf der Zeit)。溫德斯曾說:「我想,黑白比彩色更寫實、自然……我絕對不會用彩色來拍紀錄片。」是的,《公路之王》的紀實性在於「時間的流逝」。而不只是那確保並忠實於真實時間推移的鏡頭,電影中許多物事的存在本身,便乘載了自身的時間表:一個老舊而廢棄的廠房、一位安靜地坐在廠房裡頭的男人、一個來自於男人的眼神、一種從眼神中流露而出的傾訴渴望。任何一種時間表,都有著「時間的流逝」,以及,遺忘的必然。

遺忘是甚麼?

《欲望之翼》中的天使能聽見所有歷史與記憶的片段,擁有永恆而萬能的記憶能力,但是他們快樂嗎?並不。童年的溫德斯向時間投入悲傷的話語,而在多年以後,成年的溫德斯以這部電影回應了他童年時的憂傷。年幼的溫德斯所渴望的萬能記憶,在《欲望之翼》中成為了天使痛苦的緣由;而童年世界裡物事所透露的離別感傷,則使天使展露釋懷而欣慰的笑容。比起慈悲而悲傷地在無限的永恆之中俯瞰人世,天使更加迷戀人類的有限性。

但是無限與有限之間絕非全然隔絕,溫德斯在攝影文集《一次》中,說明了兩者之間的交換:

所有這些在攝影機前只會出現一次,
每張照片又讓它們從一次到永恆。
只有通過
被拍攝的照片
時間才可以顯現,
第一張和第二張照片之間的時間裡
故事慢慢出現,
如果沒有這兩張照片
就會被人遺忘,
另外一次的永恆。

──文‧溫德斯,《一次》,2006:15

遺忘,是有別於影像的、另一種「永恆的一次」。

而在《柏林童年》〈一則死訊〉一篇中,班雅明提及了“Déjà vu”。在法語中,它的意思是「曾經經歷或體驗過一次的事」,班雅明寫道:「是否應該將之描述為我們所遭遇的類似回響的東西呢?這種引發回響的聲源無法事先預料地來自所逝去的茫茫經歷。」

那「逝去的茫茫經歷」……

是的,有限的人類記憶,藉由遺忘──「另外一次的永恆」──與擁有無限而萬能記憶的天使進行著交換。

 

第三顆石頭。孩子與回歸。

我在登巴沙
跟著這些孩子,
漫無目的地散步,
兜了一整圈又回到原地。

──文.溫德斯,《一次》,2006:222

我們也將繞著圓圈,回到原地。讓我們由《欲望之翼》開始,並在《公路之王》結束,而我 們也一直知道,圓圈總是頭尾相連。

「當孩子還是孩子時……」《欲望之翼》裡的輕柔嗓音在我們耳邊響起。

在《愛麗絲漫遊城市》中,菲力普與愛麗絲玩著我們或多或少在童年時也玩過的文字遊戲:出題者想著一個單字,猜題者猜字母,如果猜錯,圖畫紙上被吊死的人便會逐漸成形。愛麗絲沒來得及在菲力普畫完吊死人前,猜出那單字所有的字母,於是答案揭曉,那個字是Dream,夢想。愛麗絲抱怨說:「我要猜的是實在的東西。」

Alice in den Städten

Alice in den Städten

我們能想像那輕柔嗓音,也在愛麗絲說完這句話後無聲地響起:「當孩子還是孩子時,他想要的是可見的實在之物。」如果你信任這樣的嗓音,它將帶領我們來到《公路之王》的結局。

在清晨離開溫特的羅伯特提著手提箱,記下貼在牆上的時刻表後,在道路前方發現了一個盤腿坐在半人高木箱上的男孩,他正在筆記本上記下些甚麼。「你在寫甚麼?」羅伯特放下木箱,左手伸進口袋中,問道。

「我在描述一個國家。我所看見的。」男孩的瀏海蓋住了眼睛,他瞇著眼看向羅伯特。
「你看見了甚麼?」
「軌道、碎石、時刻表、天空、雲朵。」男孩在他拿起手提箱時,將自己的視線從筆記本上移開,看著羅伯特說:「……拿手提箱的男人。」

有些時候,世界需要孩童的話語及笑容,也只需要孩童的話語及笑容。

「空的手提箱。」羅伯特眨了眨眼睛。
「笑著。」
「黑色的眼睛。」
「拳頭。」羅伯特拋出一顆石頭。
「扔了顆石頭。」男孩始終笑著,筆抵在下唇。
「就那麼簡單?」羅伯特瞇起眼睛問。
「是的。就這麼簡單。」男孩說,同時咬著筆。是的,是實在之物,就跟石頭一樣。早已不 是孩子的羅伯特用自己的眼鏡與皮箱,換來了男孩的筆記本。

在那之前,溫特接受了羅伯特的建議,回到了自己還是孩子時,成長的故鄉。幾天後他們在 一間空蕩的放映室裡,溫特說:「作為經歷時間洗練的人……我很高興我們去了萊茵河。」

我在賓州的匹茲堡, 那裡的氣味
和魯爾區的奧伯豪森(Oberhausen)
完全一樣,
我成長的地方。

──文.溫德斯,《一次》,2006:172

記得嗎?《愛麗絲漫遊城市》裡,菲力普與女孩愛麗絲便是在萊茵河東方的魯爾區奧伯豪森,找到了愛麗絲祖母的房子。經由童年的傳說,逆風而行的旅者們都因此踏上了歸途。菲力普.費南德茲-阿梅斯托在《大探險家——發現新世界的壯闊之旅》中寫道:「有新發現新天地者,大部份偏愛逆風航行──甚至根本避採順風──這大概是因為逆風航行既攸關如何抵達新地方,且至少在同樣程度上攸關如何返鄉。」

Alice in den Städten

Alice in den Städten

第四顆石頭。眼淚。

他打量著我,
是否配得上他的秘密,
值得他打破沉默信任我。
這倒是給了我一個機會,
更仔細地好好看看他。

─文.溫德斯,《一次》,2006:154

讓我們回到《歧路》,那好似經歷了永恆的長久鏡頭。威廉凝視著窗外,或許更可以這麼說:他凝視的是玻璃窗本身,並卻也在同時無法拒絕地凝視著玻璃窗後方,並因此被那後方的物事所提醒。提醒了甚麼?提醒的正是威廉內在的、無以名之卻殘酷的玻璃窗──與他人建立關係的無能為力。

他以雙拳打破玻璃,並好似依舊隔著一層玻璃窗那樣,疏離、卻也因此十分親暱地凝視自己的傷口。一位婦人出現在房間門口,威廉放下受傷的手,微微地仰起頭來望向她。婦人緩慢地用左手將右方的衣領撫平,下一顆鏡頭裡,我們能輕易地發現他臉上的眼淚。他就像在森林空地中的小動物一樣無所依靠,低頭藉此隱身在樹木之間、矮叢之間、空地之間。

「我也不知道該如何生活,沒有人教我。」《愛麗絲漫遊城市》中那有著烏黑頭髮的女人,眼神篤定卻也閃爍:「站在十字路口,就像走進一座森林的空地。」

如果你記得這樣的眼淚,你能在許多溫德斯的電影裡尋找它們。1976年的《公路之王》中,與電影售票員寶琳一同睡去的溫特在晨曦之中醒來,他對寶琳說:「我走了。」鏡頭切換到躺在床上的寶琳的側臉,她起身時,臉上也有著那寧靜得好似不會留下任何痕跡一般的眼淚。

那樣的眼淚是這樣的:突如其來地被我們意識,但在意識的那一瞬間,我們也同時明白它其實已經存在很久了。

在《歧路》中,威廉口中那「她不再是孩子了」的沉默女孩米利安,在溫德斯將鏡頭朝向戶外電影布幕──是的,那部電影已經宣告自身的結束──後,依舊寧靜地坐立在下一顆鏡頭前。倚靠著螢幕散發的輕柔光暈,我們同樣能輕易地發現她臉頰上尚未乾涸的淚水。那樣的輕易令人羞愧,就好像不經意地透過門縫,瞧見了他人隱匿的欲望。然而,羞愧無法使我們移動腳步、轉移視線。流過淚的人都知道,寧靜的淚水就像夜晚中的山與展翅飛翔的鳥一樣,神秘而使人心碎地迷戀。

 

第五顆石頭。恐懼與欲望。

電影(《愛麗絲漫遊城市》)是關於一個女孩兒
離家而去,學習面對恐懼,
總是隨身帶著一些拍立得的照片
在恐懼面前保護自己,
總是用這些照片不停地證明
她還存在著。

愛麗絲想兩次證明給我看,
我也是存在著。

──文.溫德斯,《一次》,2006:168

我們能不能說,所有的恐懼內部,都有著欲望及因自我保護而生的敵意呢?這些物事交纏在一起,形成了畏縮的外在肢體與眼神。《巴黎德州》中的崔維斯有著這樣的肢體與眼神。他往四周張望的雙眼傳遞出微弱而消極的求救訊息,似乎隨時都會受到驚嚇;由於處於理智的邊緣,每個下一秒,都可能成為他落下眼淚的時刻。

「恐懼恐懼本身。」《美國朋友》中的雷普利按下錄音鍵,對著錄音機說道。同樣的話語也出現在《愛麗絲漫遊城市》裡。愛麗絲坐在一旁,俯視躺在浴缸中的菲力普:「哪一種害怕?」菲力普說:「害怕害怕本身。」

為甚麼我還存在著?菲力普將相機對準了自身之外的事物,即便無法解釋,卻依舊以此回答這個問題。無論是面向自身,或是朝向自身之外,藉由錄音與拍照,他們想留下甚麼?他們想以甚麼抵抗這種恐懼?我會回答,是「存在的欲望」。或許更精確地說,是「對於『確保』存在的欲望」。

「欲望許諾豁免。」約翰.伯格在《留住一切親愛的》中說:「然而,從現存的自然秩序中豁免,也就等同於消失。……戀人們的消失,不是逃避,不是棄離;而是轉移到他方,轉移到豐饒的入口。……欲望堅稱豐饒是一種贈予:寂靜的豐饒,黑暗的豐饒,在那兒,萬事萬物盡皆平和。」

是不是那迂迴而精準的一幕呢?《美國朋友》中的雷普利靜靜地躺在撞球桌上,一次又一次按下快門。隨著彷彿能切開空間的快門聲,照片掉落在他的臉上,並在落下時敲響內心的欲望:「我要證明我是存在著的。」

就如同我們在攝影的時候渴望從世界裡消失和對象融為一體

──文.溫德斯,《一次》,2006:16

Der Amerikanische Freund

Der Amerikanische Freund

第六顆石頭。鏡子。

在登巴沙的一個市場
遇到一場驟雨。
一個女孩突然出現在我面前,
她彷彿被雨水迷住了一般
恍惚地
接著雨水。
她也望著我的鏡頭,
但我不相信,
她看見了我。

──文.溫德斯,《一次》,2006:112

愛麗絲從菲力普的包包中拿出相機,為他拍下了一張照片,說:「這樣你至少知道自己長沉麼樣子。」相紙的光滑表面映照出菲力普的臉孔,這時,相紙就像鏡子一樣。而《巴黎德州》中的崔維斯,則兩度在鏡子中看見自己的形象,這時,鏡子又像是相機一樣了。那形象定格在相紙上頭,提醒崔維斯:「你還存在著。」人們有時追逐著那證明自己確實存在的提醒,有時,卻也在出其不意間被提醒的時刻裡,像走入潮濕墓穴中一樣悲傷,並在裡頭聽見已逝之物的回聲。

與此同時,鏡子也能夠是圍牆。《歧路》中的威廉打破了窗戶,而溫德斯電影中的眾多角色,都在搭乘火車時將頭伸出車窗外。他們想要將那在遠處等待的甚麼看清楚,或者,讓那等待的甚麼看見角色自己。

「……有時候,我直直向前瞧,卻故意甚麼也不看。然後閉上雙眼,藉著事後的影像,我才注意到剛才在我眼前的事物是甚麼。」威廉說。與此同時(是的,我相信他們同時發生),《愛麗絲漫遊城市》中的菲力普與《公路之王》中的羅伯特,都閉上眼駕駛著車輛。

《巴黎德州》足以令人堅信,鏡子同樣幫助了欲望的訴說。那樣的幫助之所以可能,則是來自於距離:你看得到我,而我看不見你的,這樣的距離;我認出了你,而你認不出我的,這樣的距離;看到了你後,卻得要背對你才說得出口的,這樣的距離;在說出口的時間裡,必須得把自己描述為另一個「他」,才能繼續說下去的,這樣的距離……

鏡子創造了距離,也因此戰勝了距離。思念得以被輕柔地訴說,是的,像《巴黎德州》那般的思念。

道路。通過這只眼睛回望。

攝影機同時也是一隻眼睛,
可以從前面
同時也可以從後面看。
從前面它拍攝下一張照片,
從後面紀錄了一張剪影
從攝影師的心靈深處:
通過這只眼睛向後望,
看本體。

──文.溫德斯,《一次》,2006:9

班雅明在《說故事的人》裡,這樣以雲朵般的詞彙描述普魯斯特:「……透過回憶的光輝,他也為他思想的蜂群建造了一個蜂巢。」記憶被安置在蜂巢之中──那並不「『完整』光潔的表面」。溫德斯的碎片與那易碎的表面,同時,不也是一只蜂巢。

溫德斯也是那風。以沒有形體的行跡,與他電影中的角色一同沉默,以一個隱匿的眼神、一雙輕輕震動而抵住眉間的手,或仰頭流淚的笑容⋯⋯送給了我們一絲氣息。那樣的沉默震耳欲聾,我們不只聽見風聲,也將聽見:「就如同我們在攝影的時候/渴望從世界裡消失/和對象融為一體,/物件和世界現在從照片裡跳出來/進入每個觀看的人,/在那裡繼續流動。/在『那裡』才開始產生了故事,/那裡,/在每個觀者的/眼睛裡。」

是的,是這樣……

《愛麗絲漫遊城市》中,菲力普說:「意義在於那些所見的影像,這是故事的一部分,我現在沒法解釋。」沒有人比身為孩子的愛麗絲不明白、卻也因此十分接近這一點。她用投幣式的望遠鏡,如上帝一般的眼睛跟隨飛翔的鳥,當使用時間到了之後,她回頭向菲力普要了硬幣。菲力普拒絕了,影像與故事也隨之結束。

結束之時,當我們「通過這只眼睛向後望」,我們望見了甚麼?

在紐約
探望我的朋友彼得.漢克。
他正在寫他的小說《漫長的歸程》。
那時候他住在
中央公園東邊的一棟旅館裡,
隱居得像一個和尚。
我的短暫停留
估計也打擾了他。
拍了一張他的書桌照片,
我們散步時的瞬間
還有我們告別之後他晃來晃去的身影。
後來,當我讀到《漫長的歸程》,
才理解當時我回頭望見
他肩膀上的那種重負。

──文.溫德斯,《一次》,2006: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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