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谷幸喜,幕後世界導覽人

1945年3月,納粹僅僅撤去兩個月後,法國人拍出了一部了不得的電影──馬塞.卡內(Marcel Carne)執導的《天堂兒女》(Les Enfants Du Paradis)。這部在商業和藝術上都十分成功的作品,在之後半個多世紀「法國影史最佳」的討論中始終佔有一席之地。其實,《天堂兒女》講了一個頗為簡單的故事:一位滑稽劇演員在台下的失意經歷,一位悲劇演員台下的驚喜生活,以及兩人因為同一個女人而糾結在一起的人生。卡內借著一層薄薄的劇場幕布,硬是把兩種截然不同的體驗切開,然後又用190鐘的膠片,把斷裂開來的破片呈現給觀眾。說起來,「天堂」這個詞在法語里還指劇院高層收費低廉的看台,卡爾內不但拍得細緻入微,還把觀眾升到天堂那樣高的座上,好一次看得清清楚楚。

有著「國民喜劇家」之稱的日本導演三谷幸喜,展現「幕後」場景的功力不在卡內之下。初看不過是一介類型片導演的三谷幸喜,竟能往作品里充塞如此多的內涵。這是常有的慣定思維,好像喜劇就一定要讓人捧著爆米花,甚麼都不想地傻笑上兩個小時一樣。

不如姑妄借三谷導演的名字做解讀,幸喜,幸好是喜劇。正是借著喜劇這種特定的形式,三谷導演才得以展示講述幕後故事的才華。

《12個溫柔的日本人》劇照

《12個溫柔的日本人》劇照

讓舞台旋轉起來

三谷幸喜開始進入國內觀眾的視野,始於對1957年美國經典司法電影《十二怒漢》的改編。對比其他兩個改編版本(分別是2007年的俄羅斯版和2014年的中國大陸版),三谷的改編要大刀闊斧得多。他先是把題目「本地化」為了《12個溫柔的日本人》,繼而在陪審員中增加了女性角色,又把原版中的罪證判斷意見完全顛倒了過來。當然,比起接下來的這處改動,這些只能算是開胃的前菜。

即使是如今已經家喻戶曉的1957年的原版,在陪審員討論開始大約十餘分鐘後,屏幕前的觀眾就可以清楚把握劇情的走向了:邏輯明晰、辯才上乘的亨利‧方達要去說服一個個性格迥異的陪審員同伴,使判決最終轉向無罪。雖然說服的難度不一,但畢竟是個單線程的獨角戲。

三谷幸喜同樣安排了一群看似「角色陪審員」的配角,但卻無意把那個一開始持與大家都相反的意見的人塑造成英雄。扮演意見不和者的相島一之迅速敗下陣來,甚至連那個經典的不記名投票反轉橋段也被三谷幸喜改編成了一個笑料。隨後,又有兩個陪審員接過主持局面的交椅,卻也都沒有成為「英雄」。此中的原因即在於,三谷幸喜把原來的單核心征服式故事,改寫成了全篇充滿反轉的日式喜劇。

1961年出生的三谷幸喜畢業於日本大學藝術學部演劇科,畢業後組建了「東京 Sunshine Boys」劇團,幾乎整個八十年代都在和舞台演劇打交道。《12個溫柔的日本人》的反轉改編,即是演劇這種濃縮的單一場景下編劇功力顯現的結果。而當電視業全面發達,三谷亦隨之轉向之後,他無意間擁有了同時代的許多導演不具備的能力,把演劇舞台和電影片場看作一體的兩面,從容地做著切換。

演劇的舞台是平面的,觀眾永遠只能朝向一個方向;電視的舞台是立體的,觀眾可以從各種角度觀察演員的舉動。觀眾從來都是靜止不動的,於是三谷幸喜有意識地讓舞台旋轉起來,讓觀眾去看到舞台的另一面,也即幕後的故事。

《有頂天酒店》劇照

《有頂天酒店》劇照

三谷幸喜作為導演的首作《爆肚風雲》(他在《12個溫柔的日本人》中擔任編劇),即選取了幕前觀眾(和聽眾)平時無法直接接觸的廣播劇直播現場,用分隔控制室和直播間的玻璃擋板充當幕布。這其中也許含有三谷的隱喻,玻璃是透明的,幕布兩邊人物的行動自然看得清清楚楚。各位以自己為中心的演員不斷更改廣播劇情節的原有設定,也讓本應波瀾不驚的直播現場狀況不斷。而與現場的混亂相對應的,三谷特別安排了一位對這一切全不知情的貨車司機充當廣播劇的聽眾,此即電影觀眾的鏡子。借著這名貨車司機,觀眾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視角已經大大地拓寬了。

另一個絕好的證據來自2006年的《有頂天酒店》。此片是三谷幸喜尤為擅長的「多線程敘事」結構的代表作,身份不同、各懷心事的十餘人在元旦前夜齊聚豪華酒店,交錯發生的事件把原本相識或不相識的人聯繫在一起,造成多條線索齊頭並進的電影結構。有人將其比作日版的《真的戀愛了》,其實在日本,這樣結構的影片近年來越來越常見,比如守屋健太郎導演的《深山有間笠酒店》、品川祐導演的《三分之一:逆轉賭局》和石川淳一導演的《愚人節》。但這樣結構的影片,剝去如多米諾骨牌效應的高潮部分,如果只餘下一個完滿的結局,未免有些索然無味。三谷幸喜於是又把自己的旋轉舞台,搬進了酒店的一個個客房裡。

「有頂天」本是佛教用語,是生死輪迴的迷界中最上層的天,由此延伸出「歡天喜地」的意思,即將除舊迎新的酒店當然是熱鬧喜慶的,然而各色住客關上門,這份喜慶氣氛也就一並被擋在門外了:壓力巨大的歌星、背負醜聞的政客、背著老婆找小三的中年男人、被忘年戀閒話壓得喘不過氣的妙齡少女、再會前妻的酒店經理、重逢情人的酒店職員……房門也就是三谷幸喜在這出劇中安排的幕布,有多少個房間,觀眾就有多少齣「有頂天」背後有苦難言的戲可以看,而不只是在最後大團圓的新年鐘聲敲響時,去碰杯湊個熱鬧。

 

去幕後拍攝吧!

台前明星向幕後工作者致意的方式,寫作者可以付印成文字,演唱者可以一一點名,讓他們也接受觀眾的掌聲。但作為電影工作者,好像就只剩下在演職人員名單中略提一提這個方法了。演職人員名單又是那麼容易被忽略,常常是電影正片一結束,觀眾就起身離席,等到演職人員名單播完,放映廳已被保潔人員打掃乾淨了。

三谷幸喜拒絕這種消極等待的方法,他有意地把片場的某台攝影機對準後方忙碌的工作人員,然而喜劇出身的他又絕不可能去拍攝最適合這一題材的紀錄片,於是三谷乾脆把整個幕後搬向台前,製作了兩部供觀眾一窺演劇、電影幕後世界的影片。

其中的一部正是前文提及的《爆肚風雲》,但廣播劇的形式還無法使觀眾進入「正在演劇現場」的狀態,因為人物的對話日常中也會發生,此時不過依照若干虛擬出來的情節進行演繹而已。於是三谷借「演員隨意篡改情節」這條主線,推出了一位存在感極強的廣播劇職人──音效師。

片中,眾演員將廣播劇故事的發生地從熱海以至芝加哥時,第一次出現了音效難題,之前版本的故事中並沒有機關槍錄音,現場又找不到機關槍音效的磁帶。此時老邁、因為工種被淘汰而當起了倉儲員的音效師,輕鬆地用鋼管和彈珠解決了機關槍的音效問題。隨後他再次出場為空中的煙花「配音」,兩次出場均挽救了岌岌可危的現場直播。三谷這樣的節點設置,等於為平時絕不會顯出真容、且在當時幾乎已經銷聲匿跡的音效師安排了兩個黃金時段的特寫鏡頭,何況他還甩出了一句毫不留情的台詞:「現在電影裡的音效,聽起來都是一個樣子的。」

《黑幫有個荷里活》劇照

《黑幫有個荷里活》劇照

十一年後拍攝《黑幫有個荷里活》時,三谷幸喜給人的感覺是「上次做的還不夠絕」。他先是把片場的整個樣式、設備複製了一遍似的再造了一個片場,做足了戲中戲的功夫,又精心把這回要表現的幕後之人往更深處藏匿,電影的最後十分鐘之前,那位彈藥特技師(配合開槍的動作製造出火花、燃燒、爆炸和人物中彈特技的職人)僅有過十幾秒的露面。即使是在電影最後的十分鐘裡,鏡頭也沒有正面給過這位技師。然而三谷幸喜卻把影片最重要的懸念留給了他:假扮殺手富堅德拉的無名演員村田,遇上了真正的百發百中的狙擊手富堅。看似已經暴露的村田空手比出槍的造型,往預先設置好的「中彈點」射擊。燃燒的廣告板、中彈的旁人、爆炸的汽車讓富堅相信出現了比自己更強的,「不需要用槍」的狙擊手。這場高潮戲碼的主角也許是台前的村田,但觀眾也肯定不會忘掉幕後實現這一切奇跡的特技師。

在那些小得幾乎看不到的地方,三谷還是堅持投下微型攝影機。比如《有頂天酒店》裡,他為這個與演劇、電影都毫無關係的高檔酒店副經理新堂安排了一個前舞台導演的身份,並借新堂之口向觀眾科普了舞台導演這一讓人感到陌生的概念。兩年後,他在《黑幫有個荷里活》裡讓裝束打扮和《有頂天酒店》裡完全一致的憲二在路邊賣唱,歌詞依舊是:「幻影你走吧,美夢你留下。不成全的愛戀你得放棄,不實現的願望拋卻不得。」三谷這個幕後職人的心,怕是這輩子都不會死了。

三谷幸喜尤為崇敬的美國導演比利·懷德說過:「你想拍好喜劇,就必須嚴肅」,正是清楚地體會到了這一點,三谷才會在《笑之大學》中塑造一個從來沒有因喜劇發笑,卻最懂得喜劇精神的戰時劇本審查員角色。三谷本人則是這個審查員在現代的投射,不再是為戰時愛國、團結的宣傳需要而字斟句酌,任務卻一點不比那時候輕。揭開喜劇的帷幕,把嚴肅的眼光投向幕後,讓喜劇不致淪落為笑肌的機械運動,起碼直到眼下,三谷幸喜沒有愧對偶像的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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