賊王末路,廢中俱樂部──《樹大招風》

在台灣第53屆金馬獎獲5項提名,包括入圍最佳劇情片的《樹大招風》,銀河影像出品,由杜琪峯領軍監制,意外地起用三位新導演許學文、歐文傑、黃偉傑,並由他們分別拍攝林家棟、任賢齊、陳小春主演的三段故事,各成一章,互有關連。

熟悉銀河影像作品的話,都會想起10年前他們也拍過一部《鐵三角》,由杜琪峯、徐克和林嶺東執導,當時三位導演以各自的班底拍攝30分鐘,一人開局,一人佈局,一人終局,再剪接成完整電影作品。客觀來說,《鐵三角》個人色彩濃厚,讓觀眾看得過癮,但故事則屬平平,反而《樹大招風》卻予人莫大驚喜,甚至比杜琪峯同年執導的《三人行》更為成功。雖然未能看出三位新導演的鮮明風格,若分開三段來看,《樹大招風》的拍攝手法也只是稍高於電視劇水平,然而,故事卻是銀河影像近年罕見的精彩,三段故事結合起來具有一定化學作用,同一調子下,各處細節觸碰了香港政局上新舊權力交替的年代,經濟上由盛轉衰的時代,也映照出一個人心老去、風光不再的世代。

《樹大招風》的故事極為癲狂,宣傳片一出更見震撼,三位主角借鏡於香港90年代無人不曉的賊王季炳雄、葉繼歡和張子強,連片中的角色名字都如出一轍,僅以近音換了其中一字。癲狂在於,這就跟拿著AK-47和開山刀招搖過市一樣,是明著是不能過檢在中國內地上映的題材。在大陸票房動輒上億的今時今日,難得有新導演們放手一搏,偏向無路之路而走。而故事主題,也同樣是關於這三位賊王的末路。

說得好聽是昔日的賊王,說得不好聽,其實是過了氣,回了塘,江河日下淪為「廢中」。就像水滸傳狗尾續貂的後傳,就像三國演義在諸葛亮星落五丈原後的殘局,他們是比廢青更悲涼的「頹廢中年」。廣東話有一句話,「揸頸就命」,指為了生活或生命,不得不忍氣吞聲,就是他們的寫照。

三段故事之中,就數任賢齊飾演的葉國歡最為香港人熟悉,皆因原型人物葉繼歡當年連環持械行劫轟動全城,賊王之中,此人火藥味最重,也是見報率最高的頭號通緝犯。而電影中的葉國歡,活在另一平行時空,槍林彈雨中死了兄弟,讓他有感生意難做,回報有限,不如返大陸經商,走水貨也算從良一途。葉國歡的心態,與當年香港不少中小企業一樣,守業艱難,不如舉家經濟轉型,北望神洲。可惜如意算盤打不響,葉國歡在中國做生意,放下屠刀,卻要跟潛規則重新做人,陪酒送禮兼行賄,慘過淪落風塵,連算盤都被人打爛。到頭來,賺到銀子但受氣,一代賊王竟然被飯夫酒卒連車帶貨搶劫一空,老虎頭上釘蝨乸(即漢語的「老虎頭上釘蒼蠅」,不知天高地厚)。最坎坷是,回到香港,連香港警察都以為他是大陸鄉巴佬,處處遭白眼,兩邊不是人。人到中年,本想賺錢享福,但放下了槍,放不下的,卻是昔日無所畏懼的狂恣。

至於林家棟飾演的季正雄,是條千面狐狸,明明是江湖老手,卻偏偏行事低調,不愛出風頭,喜歡隱姓埋名,就像麻雀術語「密食當三番」(小賺就知足放手)。愛打麻雀甩慣了牌的香港人,都曉得大雞不食細米,打法一向心雄,像季正雄這樣計足風險系數,寧劫小金舖,莫做大茶飯,在乎一萬幾千婆乸數(零碎小錢),是為婆媽。連跟著他混的幾個大陸打手,都嫌他是無膽匪類,日夜數銀紙。不是鵪鶉怕事(鵪鶉指膽小的人),季正雄骨子裡仍舊冷血,殺人如麻,是反映了他不求贏,只求不輸,經過大風大浪,明白到做人穩陣、實際,才有本錢過這輩子。喪失志氣,是典型的中年危機。季正雄的故事在三個段落中最為含蓄,就算殺人滅口,都是用一把袖珍瑞士刀,殺得鬼祟閃縮。木口木面的林家棟,卻成功把過氣賊王演得最是狼狽,又是入骨。

在電影中負責串連起三個角色的中間人,就是陳小春飾演的卓子強。與季正雄相反,卓子強作風高調,有恃無恐,囂張炫富。這樣的人也是廢中?事實上,卓子強自覺無敵,卻又無奈,因為他已找不到更大的案子去做,失了目標,逐漸亂了方寸。同伴提醒他,香港快要回歸,是時候準備收手,既是主權大限,也象徵著昔日一往無邊黃金年代的大限。年少時野心無限與天競高,中年的痛苦,倒在於知道了天有多高,明白自己再不可一世,一世仍然有限。人生萬慾,卓子強執著於貪,永遠未玩夠皮,卻發現自己快要收皮──明明還玩不夠,卻發現來日無多。他決定挑戰他心目中的喜馬拉雅山,找另外兩大賊王,來個「三人行」,做一場大龍鳳、大事件。同伴認為他是玩火自焚,勸他將貨就價,找個小山來爬,可以過癮,切勿搏命。其實卓子強最似香港人,有90年代那種雄心萬丈,賺大錢,搏老命,富貴險中來的風格。如今在香港買樓,隨時供足一世,20年前,香港人買樓靠的卻不是大筆儲蓄,膽子夠大就足夠。大家自恃商機遍地,穩賺不賠,一掃十個單位,盡掃心中情,大有人在。如今這份豪情,在大陸土豪客身上才見到。花無百日紅,風水輪流轉,卓子強一返大陸就失手被擒,當中的政治隱喻,昭然若揭。

也許不少人與筆者一樣,期待《樹大招風》像經典電影的《教父》分三輯,第一部只是開端,到下一部才聯手出擊,有如一眾好萊塢影星在《Ocean Eleven》策動一場華麗的驚天陰謀。畢竟那是好萊塢夢工場,貼著現實的他們,盡是一介廢中,而廢中的敵人,就是時間。整部電影還未開始就已結束,三位賊王始終無法合力做一票可歌可泣的大龍鳳,甚至根本沒正式碰過面。結局的剪接處理得耐人尋味,因為觀眾在收筆時才發現,天意弄人,其實早在他們落魄失意迷失時,便曾有過一面之緣。黃金機會就這樣錯身而過,時不我與,更添感慨。

《樹大招風》的迷人,在於它才懶得跟你來一套勵志自強,擺脫了過去十多年來,但凡以香港時代脈絡為調,都包含一種有危便有機、絕處可逢生的論述。香港人常執迷一種集體回憶,但集體回憶從來是大論述的陷阱,它是過於美好的糖衣,簡化了亦統一了人們對歷史的記憶。什麼是香港精神?懷戀舊事,感覺良好,也正是香港人的中年危機。《樹大招風》用賊王的故事提醒了大家,香港的90年代,至少不是只有回歸祖國這件事值得被你記住。

電影借用了經典老歌〈讓一切隨風〉,用來寄語一去不返的美好日子,是香港的,也是人生的黃金年代。歌詞中那句「你似北風吹走我夢」,最是心酸。何謂北風?人生已經如此艱難,有些事情,就別拆穿。

* 本文授權轉載自「獨立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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