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索里尼的絕望生機

他看得見,有無盡潛能去順從,
亦有無盡潛能去反叛。

──〈一種絕望生機〉

1

1971 年一次《世界報》訪問裡,詩人導演帕索里尼提到自己無法再相信革命,無法相信馬克思講的辯證,他甚至覺得連寫詩都不值一提了。而在萬念俱灰的時刻,他再一次提到一個纏繞他多年的異樣影像:聖保羅。帕索里尼說,聖保羅是一個將默觀生命和行動生命結合的典範,這一直為他帶來無盡靈思。帕索里尼在另一封書信裡又提到,自己猶如遭遇「大馬色事件」的聖保羅一樣,從馬上墮下,卻荒唐的卡在中間,既回不去猶太人與外邦人的馬背上,又無法重重地墮落屬神的地面上。

如何能夠得到一種對生命徹底忠誠的生命形態?帕索里尼明白當中的難堪。

2

近年,他的劇本《聖保羅》終於英譯,令不諳意大利文的讀者有幸一睹這齣帕索里尼亟欲完成,但經十年努力仍無法籌措足夠資金開拍的電影的原型。劇本首稿寫於 1968 年 5 月的敏感時刻,讀者看到帕索里尼如何將初代教會的保羅帶返二十世紀現場,異樣地經驗這位惹人爭議的使徒,如何介入當代。帕索里尼筆下保羅的對白,全部以脫離歷時空脈絡的做法,節取自初期教會所收集的十數封書信。讀者看到一個陌生的保羅,穿梭巴黎、倫敦、羅馬、紐約的大街巷弄酒店港口豪宅貧民窟,卻古古怪怪的言說二千年前的話語,在無意義的真理宣傳與修辭術之間東拉西扯,猶如瘋子,相當詭異。

在帕索里尼的「詩電影」世界中,《聖保羅》永遠懸而未決。如果如帕索里尼所言,「詩電影」不過是後法西斯新資本主義下的資產階級產物,《聖保羅》大概就是當中一塊死不認命的缺口。然而,這缺口是否只一片空無?當然不。這名為《聖保羅》的一塊,是非常物質的一個「劇本」,而帕索里尼總是非常認真地對待自己寫的電影劇本,他甚至有一整套關於劇本的理論。劇本不是電影的奴婢,可有可無;用他自己的話,劇本是個「渴望成為另一結構的結構」。這話值得我們駐足沉思,因為帕索里尼那尷尬地卡在馬駒上的「後大馬色」人生,亦同樣是一個「渴望成為另一生命形態的生命形態」。保羅這個藏於帕索里尼中間的名字,這個未能製作和實現的欲望對象,一直搖撼著他所營造的其他影像,賦予了這些影像更多力量和思想。從這意義來看,聖保羅的歷史異像和帕索里尼的極端生命影像之間,既互相交涉,又一再製造出新的間距;這種辯證的張力構成了一次又一次忠誠的擬仿。

Oedipus Rex (1967)

Oedipus Rex (1967)

 

3

熟悉古典希臘語的帕索里尼寫《伊底帕斯王》的劇本時,曾親手翻譯了索福克勒斯的原文,且聲稱自己的譯文忠於索福克勒斯的原著。每當帕索里尼這樣說,我們便要小心了,因為他寫作劇本《聖保羅》時,也曾說過類似的話:他宣稱面對保羅及其書信,自己要待以絕對忠誠。當然,讀過該劇本的人都知道,他的「絕對忠誠」似乎和一般讀者所理解的不同;至少,他的忠誠不太是字面上的。史達克(Oswald Stack)曾經就一句電影對白請教帕索里尼:當伊底帕斯明瞭一切,且無法承受殺父姦母的真相而自剜雙目時,他說過一句話──「眼下一切已然明白;我心所願,此非命運!」這話是甚麼意思呢?當一切都明顯是命運時,又怎可能是一己意願呢?帕索里尼回答:我亦為此感到不解,這句話就在索福克勒斯的文本裡,我照樣翻譯出來;我將這句話留在劇本裡,正正因為這句話精彩、神秘而不可解。 帕索里尼的答案,我們聽聽好了,他可能只是胡亂回答;即或不,我們也不能只看他話裡的字面意思。翻看索福克勒斯的文本,我們基本上找不到帕索里尼的譯文出處;索福克勒斯的文本只一再重申,此乃命運播弄,人無法駁回,而伊底帕斯只能默默承受。帕索里尼的翻譯是否一條線索,助我們重新思考帕索里尼這個人──這位生於1922年法西斯上台、死於1975年新資本主義集中營牢房的現代伊底帕斯?

 

4

在《聖保羅》中,如伊底帕斯般失去眼目,又在聖召下重拾歷史目光的保羅,在另一位使者巴拿巴的帶領下步入巴黎。對帕索里尼來說,巴黎早不再是啟蒙之城,而是象徵意義下的荒漠和深淵:沒有沙漠比城市裡任何一間屋、一片廣場或一條街道更加荒蕪,人們消費著相同的影像、螢幕、時尚、商場,消耗著物神賜予的孤寂。帕索里尼在劇本裡解釋道,日常生活就是唯一的沙漠。虛空中之虛空,保羅就這樣將自己放逐於城市的風景裡。這片風景充斥著熟悉的人和事物,保羅眼下卻只有陌生和詭異。對帕索里尼的聖保羅而言,沙漠不過是那些在世上沒有歸屬之地的流離者的最後棲息處。這裡甚至沒有可以浪漫化的原始風光,而只一再預示了歷史落幕過後的廢墟。

我們在此看到一個受苦的詩人。自從大馬色事件,保羅整個革命生涯,始終被某種不知名的惡疾侵襲和纏擾,面容枯乾,眼見幻/異像,時而昏厥,時而狂喜。帕索里尼大膽演繹保羅在書信中提到的頑疾,將之神秘化,並將這種身體狀況與他作為聖徒的言行加以連繫。帕索里尼似乎想指出,保羅的聖格與他身體的疲憊、撕裂和軟弱相關。身體不是一副可以捨棄的世俗皮囊,更不是聖徒領受聖召的障礙,因為身體所受之痛亦弔詭地成就了保羅聖徒之職。持續的痛苦令保羅無法接受消費社會的日常, 無法完全融入群眾,無法安於做個資產階級或法西斯。他被迫與這個世界保持一點點最低限度的距離;正是這一點無法克服的距離,為保羅帶來掙扎、懷疑和想像的空間。一切聖徒的奉召,都關乎如何從世界內部作出就地的分離和分裂。

5

在帕索里尼劇本中,保羅的惡疾指向了一種不完整的欲望狀態;從劇本中的「馬其頓異像」可以看到,他一再被剝奪欲望的對象。我們看到保羅在欲望域上重複經驗一種創傷性的象徵暴力,而帕索里尼似乎認為,在今日形同法西斯的消費社會裡,任何欲望域的創傷經驗都是抵抗者所必須擁有和堅持的,因為創傷令我們無法在封閉的「生產-消費語言」裡實現自己的欲望,令我們無法自滿於逾法的快感。欲望無法廉價實現,亦令一個人難以安舒地確立其身分認同:他甚至無法認同於自己要逾越道德法規的欲望。

帕索里尼的聖保羅旨在建立一個於荒漠客旅的政治社群;或更準確而言,是一群看得見日常已變成虛空沙漠,但仍然選擇將自己放逐其中生活的子民。「沙漠」這種狀態介乎於舊的奴役秩序,與未知的自由秩序之間;因此,沙漠是個異像,是一種信仰革命與等待時機的生活方式。放逐於沙漠的子民,必須不斷拒絕各種回歸奴役與安穩的誘惑。真實的自由並非本已有之,而是相當嚴苛的,需要不斷學習和警醒。

 

6

帕索里尼寫過:現實有如奇蹟,且絕不自然。1969 年,帕索里尼在另一個訪問裡提到自己並不相信超越人世的神,卻抱有某種內在形式的宗教信仰:「現實本身就如神的幽靈,且生成神聖的語言。」現實本身有如神樣,眼看尋常「自然」之中,定必具有超乎自然之物。然而,現代人所經驗到的現實往往是自然不過的,現實自然就是一切,自足自律。有如一座自我封閉的人間劇場,一副受已有因果律嚴格制約的裝置。就如《美狄亞》落幕時最後的瘋叫:「一切都不再可能!」由於域外並不存在,生命和思想亦無處逃逸。

二十世紀其中一位神學巨人德.呂巴克(Henri de Lubac)在1946年出版的Surnaturel裡指出,從使徒時代到中世紀大部分時間裡,基督教思想都堅持一種迎向超自然的自然欲望,自然與超自然為一整體,不割離,亦不對立;這情況直至中世紀晚期、現代初期的經院哲學才出現決定性的轉變。卡耶坦(Thomas de Vio Cajetan)提出了「純然自然」(natura pura)的教義,亦成為後世對亞奎那神學的主流正解。卡耶坦以亞里士多德的形上學原則詮釋亞奎那的恩典觀,認為神能夠創造出一個不需要超自然神恩而獨立的世界;實然的人類和受造界,可以純粹以自然來定義和理解。因此政治、倫理、哲學、法律都可以脫離超自然的恩典而自足自存,人類的生命始獲得一種純粹自然而內在的「尊嚴」。一切自然而然,是自然法。

然而亦止於此。德.呂巴克不但認為這是對亞奎那的誤讀,更指出由此而來的深遠影響。一種脫離超自然的「純然自然」想法一經發酵,那些被剝離神恩的人首要關注的問題,便變成如何以最低限度保存和延續自身,而非以恩典尋求更豐盛的生命;用帕索里尼的說法:自我保存成為存在者最自然的「義務」。生存成為最優先的考量,而自我規制──日常生活規訓、身體鍛鍊與主體模塑、情緒管理或思維訓練如冥想──則成為求存者的必要操練,因為只有通過各種律則,人的身體才得以發揮出最理想的社會效率。實存的生命不再具有反叛「自然」牢籠的欲望和潛能,而與此並行的是各種畸形的宗教敬虔和拜物教,所謂恩典變成人不可擅自觸及之物,有如專斷神衹的華衣,只會突如其來恐襲那些被挑選的幸運兒。而德.呂巴克最具啟發之處可能在於這個觀察:「純然自然」的想法和實踐有份催生出扭曲的「現代」,成為其中一個源頭。一邊是自律自立的純自然,另一邊是絕對外部的神聖真理,二元對立構成現代人類命運銅板之兩面。

7

六十年代的帕索里尼,與其同代人一樣,面對著戰後意大利新資本主義帶來的種種變化,而這就是那代 人的 natura pura。新資本主義帶來的消費社會,以及隨之而來的欲望擴散,某程度上已經脫下意識形態的盔甲,變成某種自然而然的法規。現實弔詭之處,是新法規不再限制我們享樂的自由,反而命令我們去追尋快樂,實現所有可能的欲望。過去,各種跨界的反抗,以至肆意縱欲,就是對道德法規的逾越和挑戰;今日,這些逾越都被新資本主義下的商品社會重新吸收,欲望不但不會造成顛覆,還反過來擴展了資本流動的疆界。資本主義不再呈現為對底層工人階級的剝削,而是變成欲望的解放者,指示幸福的道路,引導人追尋生命的意義。帕索里尼目睹戰後國內不少左翼(包括意大利共產黨人)迷信資本家所承諾的經濟效益和文化再生。到了七十年 代,帕索里尼已經感到相當絕望,認為意大利已經變成無力挽回的但丁地獄。「一切都不再可能!」並非對鬱悶世界的不滿,而是對新資本主義──一種一天新似一天的生命形態──摧毀一切生命潛能的控訴。比起墨索里尼的法西斯管治,資本主義以更有效的方式實現了社會控制的工程。

帕索里尼就法西斯的批判和言論或許有欠一致,但他有一點洞見,卻是相當清晰:法西斯並非一個脫離資本主義歷史脈絡的偶發現象,而是內在於資本主義的變異邏輯的。準確來說,新資本主義不是新形態的法西斯;帕索里尼認為(正如我們從事後看到),始於20 年代、長達二十多年的法西斯管治,其實是資本主義變異過程中的一道臨界:資本從舊有的弱結構跨渡至另一種無孔不入、包攬一切的結構,而所謂的法西斯其實是新舊之間的「轉軌」時期。當我們這樣理解法西斯時,法西斯就不再是獨立於一切經濟文化脈絡的短暫政治現實,反之,它是分析資本主義在二十世紀如何有效地改弦易轍的一個關鍵。法西斯既改造工業經濟模式,也主宰文化生成。如果戰時的法西斯管治已經結束,它衍生出來的經濟和文化統攝力量,卻是現在才正式開花結果。如果說,帕索里尼傾盡心力要思考和對抗的,正是這種(後)法西斯之惡,也許並不為過;而他所給予我們的武器,並不是廉價勵志的心靈雞湯,而是一種對世界「絕望」,以至可以拼死一搏的「生機」。

 

8

帕索里尼一再強調,每一齣影片都必須將現實/電影裡本來無限的視聽資料結晶和凝定為歷史;將浮動不定的自然事態,將逝者如斯不捨晝夜的時間之流 「懸置」起來。帕索里尼屢次強調,對電影而言,「死乃絕對必要」。「死」對電影有何重 要?影片製作必然牽涉到影像組合和時序重構等過程;不作剪輯,電影就只是無意義的視聽資料,只能夠展示事物在自然時間裡無意義的流變,就只是一個漫長空虛的段落鏡頭而已。沒有 「死」,沒有對自身的渾然一體作出否定,電影(cinema)就不會成為影片(film)。帕索里尼說「死」令電影變得「道德」,就是這個意思。不過,這句話並不是指「死」為影像帶來的限制和封閉性,比「生」的無限連續性更好;這是對帕索里尼的嚴重誤解。帕索里尼說過,從電影到影片,從生到死,並不是一個從無限走向有限的過程,而是由(無意義的)無限走向另一種(有意義的)無限的過程;更重要的是, 這個過程令我們能夠掙脫對一種命定自然主義的依戀。必須有向自己「死」的打算,才有「想像」可言。

一切行動未成為歷史以先,總是已經潛伏想像之處。帕索里尼一再申明,只有通過想像,我們才知道過去在將來的模樣,並依此抉擇當下的現實。電影影像必須破除資產階級的時間迷思,實驗一種非自然主義的法式,以重新思考和營造時間(nonnaturalism of time)。影像的力量不在於空間上的感官編配,而在於對另一種時間的暴露:時間不必自然流逝,而可以成為意識形態的想像物;生命也不再於自然時間裡慣性地運 動,而是將自身編纂成異樣的時間和節奏。在自然時間裡延綿不斷的一切,在異樣時間裡可以成為歷史,也可以終結。

我是來自過去的力量
⋯⋯游離如瘋子,晃蕩於托斯科拉娜公路
在亞皮亞公路閒逛,有如一條沒有主人的孤狗
⋯⋯從死婦懷裡而生的人,如此駭人
而我,一個今已長成的胎兒,四處遊歷
比一切摩登之人更為摩登
為要尋找那些已然逝去的弟兄

可以終結,卻不必擁抱末世;在natura pura的終結處,歷史才得以正式開始。這不是哪位神學家要捍衛的教義,而是帕索里尼擬彷聖保羅的歷史目光。

 

*       *       *

 

本文來自《一切:聖保羅與當代思潮》的末章〈帕索里尼的極端影像,聖保羅的歷史想像〉,是該文的幾個斷片。

保羅這個名字在二十世紀以異於以往的姿態復活於當代思潮。除了神學、聖經和歷史研究外,於上世紀 80 年代在歐陸哲學裡亦陸續冒現了一批聖保羅研究,始於陶貝斯(Jacob Taubes)的海德堡講座,並以巴迪歐和阿甘本的相關著作為第一個頂峰。所謂「復活」,並非指保羅成就了一股炙手可熱的哲學熱潮(此或許言過其實),而是指保羅的思想在當代哲學裡獲得了嶄新的軀體、生命形態和實踐。《一切:聖保羅與當代思潮》正正關乎到保羅這一次重臨當代:保羅何以是我們的同代人?又如何與我們在時間裡並肩作戰?這些問題亦係該文/本文關注所在。

在此,本文作者要感謝「映畫手民」的蔡倩怡小姐和譚以諾兄;特別是Emily,自從帕索里尼的劇本《聖保羅》英譯本面世,她就向本文作者約稿,至今幾近兩年?一直沒有寫好,直至編著《一切》一書時才匆匆下筆。本文既非影評,亦非帕氏電影的系統分析,論質素和內容都不值得編輯久等;但反過來說,沒有編輯一年多來不斷邀請和提醒,本文作者亦絕不會持續閱讀帕氏的論著,大概連一段一句都寫不出來。

本文省去所有註腳和文獻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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