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套《桃姐》?──《幸運是我》中互不交集的兩代人

他叫阿旭,她叫芬姨。本來兩個人的生命軌跡互不交集,生活的色彩黯淡無光,直至在街頭偶爾遇上。他失去了母親,她希望有個兒子,他們竟有如前生的親人,在今生意外相逢,共同渡過他人生的最低處,她人生的最終點。前因何故,後果如何,故事不作深究,留下空白,任君想像。

不同的處境,不同的關係,但人的相處,在日常點滴積累而成的情感,並不會變。從片名到題材,從角色設定到拍攝風格,《幸運是我》都似有意對應葉德嫻主演的《桃姐》 [註: 《幸運是我》同名歌曲原唱者為葉德嫻]。兩部電影同樣生活化,同樣淡淡然,同樣略過最戲劇化的情節,但省卻的原因不一──《桃姐》強調喜樂與感恩,因此悲傷之時不及歡樂之時,要讓人記著美好;《幸運是我》卻留下懸念,到底這兩個人是否可堅守到底?創作者有其信念,但現實生活可會如此理想?於是樂觀與悲觀的方向在《幸運是我》都成立,既沒有犠牲寫實,亦不需刺破希望。

《桃姐》與《幸運是我》同樣有種命運主宰的論調,不過前者的宗教色彩更強烈,有上天看顧的恩典見證,後者則並非凡事向好,留下遺憾,留下傷痕,是活著的見證。《桃姐》的死亡氣息與永生寄託,並不在《幸運是我》之中。阿旭與芬姨還是有生命力有火花的,於是芬姨被問及死期時的處理是從容的,沒有半點沉重,即使是亞視象徵著她的生命在倒數,也似是其頑強生命力的掙扎多於垂死。

當然兩部作品的最大分別在於年齡與社會階層,《桃姐》中的少爺是成熟穩重的,有自己的事業與地位,反觀《幸運是我》的阿旭年輕躁動,沒有穩定的工作與收入,更草根,就更貼地,然而亦更難受到主流認可(如沒有人看的亞視),因為阿旭是「廢青」,他身邊的都是受社會遺忘遺棄的一群人。若然新聞要報導阿旭與芬姨的事,也許會被標籤成陳振聰接近富婆那一類的故事?

《幸運是我》亦承繼了《桃姐》的質樸簡約,重視生活感而非劇力。阿旭與芬姨的你一言我一句,何其自然真摯,儼如真正的母子。他走得快,她跟隨其後,他偶爾在前方回看,見她仍在身後就覺安心。她看著他熟睡的樣子,他看著她牢記的眼神,多麼專注,多麼溫柔。他怎樣投射從前母親的影子在她身上,她又怎樣從他身上看到從未有過的兒子。他對她如何不耐煩,她又對他如何固執閉塞,一緩,一急,就見《幸運是我》捕捉兩代人溝通與交流的真實感覺。

《幸運是我》寶貴在於流露善意的同時,為戲中人物提供豐富的解讀空間。阿旭起初的幫忙,是出於好心,還是機心?阿旭對於芬姨的照顧,有沒有現實的顧慮?鋪墊在前的是他怎樣對待前女友,就讓後來的一場遺囑戲,更見曖昧。若然要一個年輕人無條件地照顧一個老年患病的陌生人,這作品就註定只能成為童話,除非有真人真事改編的光環(參照《五個小孩的校長》)。遺囑的段落既為全片骨幹帶來說服力,又更突顯兩位主角內心的百感交集──於阿旭既可以是功利的意圖,也由此衍生罪疚,以致感激,是不好意思,但也欣然接受;於芬姨當然是出自對阿旭的疼愛,也是感激其陪伴,卻可以是讓他留在自己身邊的計算。

只不過各有自私又如何?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也許就不能諸般計較。同樣人性化的處理不止於阿旭與芬姨,還有阿旭在車房的好友(發仔)與其女友,縱使口中只顧自己,卻其實有彼此分享與分擔。當發仔得悉芬姨有事,也第一時間勸告阿旭抽身,是出於對好友的關心,卻同樣是對他人不幸的漠視。這種對社會人心的觀察,最能在麥家琪那個家庭體現,她愛護兒子,保護自身家庭而排斥有可能對其不利的人,實乃人之常情。當《幸運是我》主題曲響起時,穿插著不同人物安樂於現在境況的笑容,以社工的獨白道出命題──際遇如何要看緣份,不過無論如何都是一種幸運。有父母愛惜下長大的幸運,也有飄泊無根後找到所依的幸運。

然而電影企圖延伸主題到新移民的角度,或也想兼顧其他邊緣人物的刻劃,就有點失焦與失真。廚師角色縱有更生背景的暗示,卻因張繼聰過份誇張的演出而無法被認真看待,是在電視劇《老表你好嘢》系列中移植過來,這套喜劇模式在《陀地驅魔人》中或能奏效,畢竟那仍帶有張家輝式喜劇影子,在《幸運是我》就與其他人物格格不入──電影製作人似乎仍然迷信在不同戲種加入笑位可以迎合市場需求。

阿旭的角色跟一般香港人無異,沒有從內地來港的設定其實更合理,畢竟他的市井相當地道,沒有任何身份認同危機可言,他是在港出生而後來隨母親回廣州嗎?電影中沒有交代,也許本亦不需強調,偏偏《幸運是我》同樣有另一內地角色,設計卻流於功能性。她對男友的愛情、對社工一行的熱忱,對內地的情感都沒有任何著墨,浪費了這個角色的發揮空間。她的自白卻竟成為《幸運是我》的重點戲份,無法掀起情感的漣漪。她與阿旭來自同一個地方,最後一個可以留下植根,一個卻無奈遠去,這對照是基於什麼?刻意安排的邂逅亦削弱了可信性,亦無文本上的意義──本來緣份這主題已經相當深刻,在於母子情,而非男女關係。

若《幸運是我》只著力經營阿旭與芬姨的一段感情,將是一部細緻動人的精品。再老套的劇情鋪排,都因著台前幕後的信心與決心,別有一份感染力──故人之子尋親的失落,老年人懷舊在空舞台唱歌,已是粵語片的典型套路,卻在本片得到重生。有賴羅耀輝設身處地的對白編寫,更有賴兩位主要演員的神情、語氣與形態表達──這是陳家樂與惠英紅的共同代表作。

有關陳家樂的演出,詳見 01 博評 – 《幸運是我》年度港片的耀眼新星 – 陳家樂。

* 轉載自作家網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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