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畫手民 Cinezen
“Fashion can create a fantasy.” Vogue主編Anna Wintour在電影《潮遊鏡花水月》（The First Monday in May）中一再如是解釋時尚是什麼。此所以當她與策展人Andrew Bolton在北京開「中國：鏡花水月」（China: Through The Looking Glass）展發布會時，女記者追問整個展對現代中國有否誤解？其實她問錯了方向。或許應該說，現代西方時裝對東方或中國養份的吸收，本就建基於誤解與幻想──箇中的東方風情，是西方未嘗踏足的新地方。
Jean Paul Gaultier FW 2001系列靈感來自《花樣年華》，他看了電影許多遍，他說不用親身去中國很好。John Galliano直到二○○二年才踏足中國，但若談到以中國元素設計時裝，不能不提他主理的Dior SS 1999系列，反資本主義的紅衛兵服裝成了時尚item，本是力拒傳統的文革服飾，在天橋上與旗袍合二為一，演繹西方眼中的中國風情。正是由於他對中國知之甚少，始有這樣顛覆而玩味的設計。John Galliano就說過，他被荷里活電影中危險和神秘的中國形象所吸引，黃柳霜是他的中國繆斯，上海三○年代畫報與掛曆上的女性也是。
挑戰西方思維的東方
東方文化，或準確而言異國文化，一直是歐洲時尚的他者，正是促進現代時裝變革與進程。上世紀初，Paul Poiret抛棄了緊身胸衣，讓女性穿上更方便行動的時裝，他的靈感就是來自異時異地──異時指向古希臘與羅馬，異地則是東方如日本、中國、印度和阿拉伯風格。當中一九○九年俄羅斯芭蕾舞團（Ballet Russe）在巴黎演出，舞台服飾結合了東方風格與現代藝術，引發歐洲「裝飾藝術」（Art Deco）運動，也影響了諸多當時以及後來的設計師。
二○一五年，Wintour加上擔任藝術總監的王家衛、大都會藝術博物館（MET）策展人Bolton聯手打造「中國：鏡花水月」展和Met Gala慈善晚宴。其實MET一九九四年就舉辦過「東方主義」（Orientalism: Visions of the East in Western Dress）展，由北非到中東、由中國到日本，都是西方的世俗天堂與致命的吸引。這吸引正源於不理解。Yves Saint Laurent與Paul Poiret一樣，吸納東方元素，先有一九七六年的沙皇系列，然後有中國系列，強調舞台戲劇效果。而後來者無論是Jean Paul Gaultier還是John Galliano的設計，日本美學常與中國元素結合一起。在這裡中國不是一個單獨的個體，是屬於東方風情的一部分。
MET官方網站有「東方主義」展簡介，其中有這麼幾句：「東方主義總在挑戰西方思維：正是東方主義凸現了西方文化的不完整；西方用之觀照，將自身看成一完足整體。」（Orientalism always challenges the Western mind: it is Orientalism that makes Western culture incomplete and that the West uses to see itself as whole.）東方如像鏡像，一直為西方所參照。
Dragon Lady：兩個安娜
這趟中國抽離出東方之外，成就一個單獨的展覽，且還是MET第一次在其他地方（北京故宮博物院）開發佈會，並與MET的中國藝術展區原有展品一起展出，這樣倒有點跳出僅僅展現當時東方如何作為西方時裝靈感、文化怎樣在跨越地域後融和、變形的範疇了，仿似有種難以說清，不明不白的野心在裡頭。
這樣就想，在投射一個西方時尚界眼中的中國形象時，當被追問當中有否對中國的誤解，是否真的能如Wintour與Bolton兩巨頭所想那樣，政治歸政治、時尚歸時尚？電影裡，每個人都那麼興奮，卻有一個人老在憂心忡忡──亞洲藝術館總策展人Mike Hearn憂慮將西方時裝帶入中國館，中國藝術品會否淪為時尚的道具，該怎樣以中國的角度呈現中國文化？
他看的是整個中國相關的藝術範疇與展品，比如時裝與展品間有無對話？兩巨頭看的是時裝。其實西方時裝之引用東方元素，本質上必然就離不開最cliché的龍袍、刺繡、青花瓷、中山裝，一種元素之所以成為風格，就是強烈得足以以偏概全。Wintour說風格是讓別人一眼識別出你，有時稍一失手，其實就是stereotype了。
Bolton有意透過「鏡花水月」展打破西方從三○年代電影所理解的中國刻板印象。先不論這個展是解構還是加深了這印象，電影裡有處非常有趣的並置。當談到黃柳霜代表了西方人眼中的中國形象後，緊接出現的是Wintour的日常工作場面，別人對她總有固定看法，這看法有時影響她的工作，有時使她事半功倍，她說這就是人生，充滿stereotype，關乎怎樣處理。而其實Anna Wintour就與Anna May Wong黃柳霜一樣被稱為強勢的Dragon Lady。
時尚惡魔的心魔
時裝固然在說故事，但說的是怎樣的故事，或故事說得好不好，那才是更重要的。分析這個故事之前，想談談當中如像隱而不見而又不時出現的一個人與一場展。那可以說是Wintour與Bolton的魔，他們內心深處都想超越，而最終又在這場展覽中以入場數字超越的。那個人是Vogue前主編Diana Vreeland，那場展是Bolton在2011年策展的「Alexander McQueen：野蠻的美」（Alexander McQueen: Savage Beauty）。
Vreeland在接近70歲時被Vogue辭退，之後成了Met的Costume Institute顧問。她之所以被辭退，有說是不考量商業需要，又或者該說她將美感要求凌駕於價錢之上，不計成本，用上最好的攝影師與模特兒。與她相反，Wintour深懂營商之道，Met Gala晚宴就見出她運籌帷幄的能力，有說Wintour拒絕亮相在Vreeland的紀錄片The Eye Has To Travel裡，就是因為知道一定會被比下去。
在華麗晚宴與開幕禮的狂歡中，惟有一耄耋老記者拉著Bolton，絮絮不休說這趟展覽連二樓也用上了，當年Met只給一層Vreeland，當中不無唏噓。而所謂的到底時尚是不是藝術，時尚能否登大雅之堂，這些影片一開始就發問的問題，其實Vreeland在Harper’s Bazaar、Vogue與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的日子已探索甚多，也開闊了時尚雜誌的維度與時裝展覽的內容。是她先將時裝結合音樂、燈光設計、道具，甚至香水，是她把假人模特兒安排出mise-en-scène。她是整套有關時尚是否藝術的電影中，隱而未見的先行者。
Wintour問時尚可以感動人，還不足夠稱為藝術嗎？而Vreeland說，我們可從服裝上感覺得任何事情，甚至一場即將到來的革命。想想那些風起雲湧的時代裡服裝經歷了怎樣的改變，當知她所言非虛。Vreeland是少數離開時尚雜誌主編職位後，並沒有人走茶涼的時尚icon。
寓言反映的歷史
看完電影後，同行朋友說最感動是Bolton跪下整理展出裙子的一幕，我倒更喜歡他自述成長過程，惋惜自己怎樣錯過七○年代的Punk文化，但經歷八○年代時裝挑戰性別論述，那是新浪漫時期，眾人追求無性別的中性形象。時裝的力量叫他印象深刻。
若說Wintour的心魔是Vreeland，Bolton的則是自己策展的Alexander McQueen展。對比兩場展覽，「鏡花水月」是直白的中國故事，「野蠻的美」更像一則寓言。寓言是敘事本身之外的意義，寓言所言說的故事具有雙重性，更是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所言一種觀察世界的有機模式。
很多人都覺得看McQueen展如像看見一個時代，那不止是時尚風格的時代，也是McQueen所橫跨的二十世紀末與二十一世紀初的二十年。他所呈現的憂鬱與最後的浪漫，恰如本雅明所分析的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將某段轉折時代的都市憂鬱用時尚、用一種對美的顛覆展現出來。波特萊爾的《惡之華》破壞他所處的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意識形態，那是他回應資本主義奢華幻覺所寫的詩。McQueen以時尚掀示愛爾蘭被殖民的歷史，以時尚回應身體怎樣桎梏在主流的美的觀感中。
寓言所反映的歷史，類似碎片與廢墟。我們又回到了碎片，難忘電影其中一幕，工作人員在展場內放進一盤水，把鏡片打碎放進去──那碎片反映的到底是什麼？《鏡花水月》展裡的歷史觀就是一場碎片的懷緬嗎？電影裡眾人討論中國沒有現代美學，王家衛說這一切不是為了懷舊，往前走得先無忘過去。展覽裡將電影片段與時代之衣互相對照，當清朝衣飾旁邊掛上圓形鏡子，映照的是怎樣的過去？是毛澤東那襲中山裝外套雕塑嗎？
Andrew Bolton一度打算將毛外套置於彿像館中央，以諷刺中國將政治領袖等同於神性。王家衛一貫冷靜，告訴他這種敏感不是對中國政府而言，而是對民眾、對佛教徒。如此的話，那些數千年彿像藝術品就當真淪為展覽道具了。王家衛將佛像與時裝、宗教與政治放在平等的地位，佛像不是突出毛政治的道具，最後策展團隊還是跟了王家衛的提議，在佛像區前設一Mao Section。
但又不能怪Wintour與Bolton想把焦點放在龍袍與Mao Suit上，隔著現代中國美學的缺乏、政治的禁忌與迷霧，這鏡花水月只能是愛麗絲鏡中奇遇。對了，Through the Looking-Glass其實就是《愛麗絲鏡中奇遇》的英文原書名。書中有大量鏡子意象，在對照之外，亦有時間逆轉之意。那倒契合，時尚的「時」字，本亦是非線性時間，一件時裝就包含了過去與當下，亦是王家衛在戲中所言，去說這個中國故事，不一定只限於線性敍述。
到底這個故事說成怎樣了，不妨自己去看，試試透過由電影、時尚、過去與現在，層層反射的鏡像，思考真幻之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