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記得遺忘:談談《海底奇兵2》

「金魚的記憶只維持三秒。」小時侯,母親告訴我。「所以,即使牠們困在魚缸中來回繞圈,卻仍是一個又一個新世界。」此說法真確與否,我並沒有深究,當時只覺得莫名淒美:牠們必需遺忘。

後來我懂得借用黃碧雲的話來理解,「遺忘讓我們有能力活下去,但同樣又意味着意識與情感的死亡,生命的終結。」

事實上,關於一尾魚的失憶,我實在想得太多。但我仍想談談記憶。

我記不起自己

看《海底奇兵2》,心中浮現的第一個畫面,卻是核心記憶球和性格島。那麼,失憶的多莉又如何建構自我?

彼思並不浪費作為背景的一片海,以視覺畫面激發情感,每次多莉迷失自我的方向,鏡頭總是一直拉遠,直到只剩極渺小的一點,獨對巨大而空洞的海。我以為看見的,是一個空空如也的長期記憶區,如同廢棄倉庫。

直到Mo仔和馬倫被困玩具魚魚缸時的一次對話:

「多莉總是有很多辦法的。不如我們想想如果是多莉,會怎樣做?」
「嗯…會根據過往的經驗,衡量風險,再作出最安全的判斷。」
「……那是你,馬倫。」

多莉和馬倫在行事上的強烈對比,令我想起Daniel Kahneman劃分的「經驗自我」(experiencing self)和「記憶自我」(remembering self)。兩者的分別在於「時間」:前者重視「當下」經驗的一刻;後者則是經驗後以記憶敘述故事,往往只偏重頂峰和結尾,卻主宰了我們大部分的認知和決定。多莉欠缺記憶,因此對事物或經驗的判斷都只取決於當前的一念,獨立於過去的累積和未來的加工。

Kahneman曾舉出例子,一個人享受完美的交響樂,卻因最後幾秒的刺耳聲響,而令整段「記憶」沾上污點,抹殺了此前享受音樂而經驗的快樂。《玩轉腦朋友》中韋莉輸掉冰上曲棍球,得到朋友的鼓勵,成為了快樂的記憶球,但前一刻獨自沮喪失落的情景卻被遺棄於記憶球堆填區。因此,記憶與「真實」之間往往存在誤差。

然而,多莉的記憶其實是存在的:「向前游」的信念、鯨魚話、以唱歌來記事、八爪魚有三個心臟等等,過去記憶的片段仍然影響着此刻的多莉。普魯斯特區分「意願記憶」和「非意願記憶」。前者經過理性和意識編碼註冊,卻因此消解了經驗,成為「不真實」的過去;後者保存經驗,卻必須仰仗機遇才可以喚回。換言之,多莉的記憶庫並非空空如也,而只是亂七八糟地塞滿了一大堆未經整理的記憶球,卻反而因此更為貼近「真實」的經驗。

失去「記憶」的能力,卻並不失去自我,反而造就直接、真率、快樂的個性,保留了最原初而真實的多莉。因此,「如果是多莉……」成為了另一個視野。

我分不清真假

於是安下心繼續看戲,心中卻又浮現第二個問題:失憶是否完全被動的病症?

挑起疑問的,是馬倫的兩次記憶出錯。第一次,他憶述上次大冒險時,把三尾鯊魚錯記成四尾。第二次,多莉間接因他的責備而被抓走,他卻不肯定自己是否真的曾說出如此刻薄的話,而必須再三向Mo仔求證。假若沒有口誤是偶然的,假若沒有情節安排是多餘的,那麼馬倫的兩次錯誤自有意義:一是鞏固自我英雄的形象,二是否認自己犯下的錯誤。

記憶本就是自我保護的機制,以意識改造並篩選大量資訊,延緩及迴避外來衝擊。上一集,馬倫誤以為Mo仔已死,絕望地撇下多莉踏上歸途。多莉說:「不要走。不要丟下我一個。我不想又再忘記所有的事情。」這代表多莉與馬倫同行時,得以暫時逃離失憶之苦,她甚至能記得那一長串地址。她的失憶症,總在孤獨、無助、絕望、怯懦時份外嚴重,例如失去父母之後,例如獨自逃出保護中心之後。於是再借黃碧雲一言:「忘記眾人的,也忘記我自己的過去,好像所有的創傷都從來沒有傷害過我。我亦是良心清白,從來沒有沒有造成任何不幸與傷痛。」於是,當多莉終於記起「是我離開了他們」,她動搖而迷茫。悔疚,連同回憶,終於找回了她。

而記憶自欺欺人之處,一如言語。

「我患有短暫失憶症。」多莉不斷重複的一句話。同樣地反覆廣播的,是張學友「愛護海洋生物」的錄音。宣言式的言論,涉入我們對真實的認知,除卻人類,連一眾海洋生物們都迷信不已,只有觀眾可以用旁觀的角度發現「宣言」的反諷:高喊保育的一刻,同時亦把多莉撈離水面,打亂原有秩序;以教育為名、虐待為實的「摸摸區」;保護大近視的鯨鯊,但令她撞傷的只是狹獈水族箱的四面牆;治療白鯨失靈的音納系統,於是他從不知自己一切正常。最為明顯是,片末魚類搶走海洋中心的大卡車,反客為主,衝向大海,海洋生物在半空中慢鏡飛墮,背景卻配上張學友宣言,一句「放生」餘音嫋嫋。孰真孰假,不言自明。

我仍記得美好

其實迪士尼希望向前走一步而付出的努力,值得欣賞。

當大家要求電影如何發人深省尋求突破,卻不要忘記你牛高馬大仍喜愛卡通片的原因:不外乎留戀那一點純真美好。因此總覺得成人看卡通片才特別容易感動,亦不在意重複的套路,順利過頭的機緣巧合,或者簡單直白的主題。

而事實上迪士尼近年已在童真和深度中拿捏到平衡點,相較提出單一的道理,往往多了一重反問。十三年前《海底奇兵》着力強調的是要放手讓孩子成長,而今《海底奇兵2》除卻親情、友誼,亦思考「遺忘」的得失緣由,早一年《玩轉腦朋友》不只鼓勵樂觀向上,卻亦深思悲傷的意義,《優獸大都會》講差異,但進而反問被歧視的是否只是弱小,弱小會否反成有力的籌碼。

可幸的是,挖深內容之餘,從不失落純淨美好。我們為多莉的「遺忘」心痛,卻因此更顯多莉父母的「堅拒遺忘」的偉大和勇敢。如果失憶是暫緩傷痛的手段,父母卻選擇凌遲,堅持一日不忘,拒絕以時間和淡忘療傷,在如同鬼域般陰沉的巨藻間守候。

於是,我們又回到原點:記得,或是忘記?這是一個問題。Kahneman談論記憶和經驗的本意,原是討論快樂。經驗自我問:「這一刻你快樂嗎?」記憶自我問的是:「你的一生快樂嗎?」電影以珊瑚礁懸岩外的海景串連首尾。多莉向來最能享受眼前的快樂,但當她記起父母的一刻,她對馬倫說:「當我記起我父母的時侯,你竟然和我說海景?」而片末一切結束後,多莉克服了失憶的障礙,獨自游到岩邊,面對同一景色,她與馬倫說:「這海景真美。」

「金魚的記憶只維持三秒。」

後來,我在寫完這篇文章之後,才突然想起,原來我曾經許多次上網查找這句話的真偽。但是我卻仍然沒法記住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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