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偷走的《黃金時代》──成敗何定?

時針撥回到《黃金時代》拍攝之際的2013年。屢屢見諸報端的是,低片酬加盟的全明星陣容,明星編劇李檣三年磨一劍的劇本,投資方星美影業高調表示對電影品質有信心,一刀不剪衝擊威尼斯電影節。好演員、好編劇、錢,一樣不缺,加上導演見長的女性題材,許鞍華擁有一個完美的開局。同年五月,拍攝完成;次年九月,《黃金時代》作為閉幕影片風光亮相威尼斯。

在威尼斯,《黃金時代》顆粒無收,得到的評論兩極分化。褒獎集中在電影筆觸的細膩雋永,配樂優美;爭議的焦點則是大量念白和多人物視角的結構,以及三小時片長無停頓對觀眾耐力的考驗。而這一點,對於較少接觸藝術片培養的國內觀眾是災難性的。《黃金時代》在內地首映當日票房僅一千萬,最終以5000萬票房尷尬收場,離它的過億票房目標相去甚遠。但它拿下同年金像獎最佳電影和最佳導演獎,用許鞍華的話來說,自己的幸福度提升不高,但對投資人有個交代。

《黃金時代》完全算得上是一部高水準的誠意之作。劇組在五個月輾轉六個城市實景拍攝,高度還原了民國時期的社會風貌;編劇李檣一共寫了600多場戲來反映當時文人的風采;許鞍華在原劇本的基礎上精簡到300餘場,對拍攝的要求也一貫地細緻入微,連群眾演員都表示「每天要花20分鐘盤頭,這是我演過的最講究的戲。」一部被投資方、電影界和觀眾寄予厚望的藝術電影,一部製作精良、2014年最被期待的華語電影,緣何最終在爭議聲中落幕,連導演本人也表示,以後不會再碰作家傳記題材。是什麼偷走了這場勢在必得的《黃金時代》?

成也間離,敗也間離?

「間離效果」最早由德國戲劇家布萊希特在戲劇界提出。它宣導的是將觀眾與舞臺疏遠,防止他們由於投射太多感情於戲劇故事本身而放棄了思考。間離多運用敘事旁白或者獨白打斷觀眾對舞臺的幻覺,令他們出戲。《黃金時代》的第一個鏡頭,便是湯唯扮演的蕭紅用獨白簡單敘述了自己的一生。可以預料到觀眾對女主角用近乎冷漠的口吻,陳述自己「享年31歲」時的錯愕。而這種離間效果的使用貫穿全片。演員們直視鏡頭,用訪談的形式念出旁白。念白中有蕭紅的部分作品,也有蕭紅及其友人對她當下際遇和未來命運的描述,穿插在故事主線之中。對於這種先鋒性的嘗試,有擁護者認為它超越時代,是對電影語言的一次革命性的探索;也有反對者認為超越了內容的形式將殺死電影,是毫無意義的炫技。

其實間離效果成為《黃金時代》被詬病的第一標靶實在有些冤屈。它的存在很大程度是為了幫助觀眾理解人物眾多,時空變化複雜的故事情節。蕭紅的一生輾轉於十幾個城市,從未在一個居所停留超過兩年。而她所接觸的民國知識份子圈,人物眾多,關係複雜。想要令觀眾逐一理清人物和時間線索,旁白的運用是有益的。在給觀眾糊塗還是錯愕的選擇中,《黃金時代》選擇了後者。離間這一先鋒的電影技法在功能上是成立的,觀眾在短時間內無法消化並不構成壓垮《黃金時代》的那根稻草。

 

真實傳記還是虛構故事?

蕭紅並不是一個耳熟能詳的名字。她的早逝,她對自己情感和命運的守口如瓶都令還原她的一生成為一件困難事。李檣在提到劇本創作時說初版劇本的前6萬字,無一字可用,推倒重來。缺乏主人公第一視角記錄的情況下,編劇將著力點放在了她身邊人的身上,多人物多視角的拼貼回憶出女主人公的一生。600多場戲交到導演手上,可以理解為編劇對事實的尊重和謹慎,亦或是素材缺乏導致的創作信心不足。

於是導演在二次創作中的想像力變得尤為重要。許鞍華跟隨了眾人回憶的角度,但在二次創作中改變了諸多「殘忍的」細節,使電影走到真實傳記和虛構故事的艱難夾縫中。試舉一例。蕭紅一直「名聲不好」,被指愛依附男人,緋聞對象中魯迅先生也赫然在列。電影中為了避嫌,完全弱化了魯迅對蕭紅的文學成就的肯定。王志文三場戲把魯迅這個人物演得鮮活,但與蕭紅的互動純屬幼稚,盡是些小姑娘穿新衣服轉圈圈的戲。魯迅是蕭紅文學道路的領路人,他推崇她是「當代中國最有希望的女作家」,而蕭紅唯一撰文懷念過的人只有魯迅。這種高山流水的情意,為了避嫌而淡化,實在是可惜。這樣的「美化」還有多處,比如對蕭紅是否殺死自己第二個孩子的曖昧態度;比如選用馮紹峰這樣俊美的男演員來飾演蕭軍一角。在傳記電影中,傾向性地「美化」細節,對導演的想像力是極大考驗。美化得好,是亦虛亦實的飽滿;美化得不好,則會有失去合理性的危機。《黃金時代》不幸地靠近了後者。

 

蕭紅是誰,誰是蕭紅?

這是這部傳記電影無法回避,也唯一需要回答的問題。許鞍華想要刻畫的蕭紅太小,想要刻畫的時代太大,這與她以往所有的成功案例都不相同。

《黃金時代》裡的蕭紅小,小得好像一顆塵埃,隨著愛情飄,隨著時局顛沛流離,最後被打上宿命論的標籤,孤苦終結一生。這樣一個靈魂渺小的人物無法支撐起三個小時的電影,更無從談起文學成就最高的民國女作家。如果不去提煉她靈魂中複雜又生猛的部分,很難說服觀眾她值得一場三個小時的講述。蕭紅首先是一個作家,然後才是其他的,愛情狂或者女瘋子。她在有限的31年生命中,帶著生產後留下的疾病,寫出了15部小說,其中不乏《呼蘭河傳》這樣的恢弘長篇。蕭紅一生的訴求是自由,表達的唯一方式是寫作。她經歷過無數次遷徙,一生貧窮,飽受背叛和病痛,卻沒有在她自己的文學作品中有過隻言片語,任由他人評說。她對自己命運的冷漠反而使她有超乎一般女性的耐力和堅強。魯迅說她「力透紙背」,許廣平說她「文字英武」。這股內在的自由精神,是蕭紅看似淒苦的人生中最燦爛的煙火。而電影最令人遺憾的,是沒有把她的文學創作放在核心,卻把她與四個男人之間的情感糾葛作為了主線,人物一下子失去了高級,淪為一個頻繁生產,不可理喻,花樣作死的文藝女青年。

一部在創作形式上劍走偏鋒的傳記電影,卻沒能在創作內涵上足夠犀利。造成的失敗是疊加的。雖然接受採訪時許鞍華坦言這次有點「拍傷了」,但和蕭紅一樣,許鞍華有著不害怕未知前路的無畏。她們好像懵懂中感覺到有巨大而複雜的結果會發生,但躊躇過後,必然是要縱身一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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