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渴罪》:空洞的心

《渴望》開始於讓考克多的一句話,時代的混沌來自於觀看者精神的迷失。這暗示了電影的整個基調,破碎、稠密,純情和迷亂的混合,最終都迅速的指向墮落。電影由兩個觀看者揭開序幕,一個父親,一個男孩,兩人追索同一個女人的身影。一位前任員警帶有復古意味的尋女之旅。少年「我」的暗戀故事。在他們的注視的目光裡,那是藤島加奈子。她臉龐明媚,有一顆空洞的心。

2014年的《渴望》繼承了中島哲也在《告白》裡近乎做作的的主題:糜爛,脆弱,惡行,對於愛的饑渴,青春期的邪惡生物與崩壞的家庭。開篇的幾組諷刺悲涼的蒙太奇之後,藤島昭和的臉逐漸變得清晰。他仰著一張喪家之犬的臉,在警察局睜開眼睛。音樂恰到好處的響起,快速剪輯迅疾地回顧他失敗的生活和過往。一天,他接到一個電話,他的女兒不見了。這時是一組美式漫畫版的片頭,他煞有介事的梳洗打扮開車出門,就像70年代的動作電影。

如果說電影開篇對於人物的視覺處理是恰當的,那麼隨後它的視覺風格就是一場無序的迷走。讓我們來列舉這部電影裡反差巨大的風格,清新的學校敘事,70年代槍戰的爆裂調度,反復出現的柔光籠罩的日式家居生活(藤島意識中幸福家庭的形象),日本黑道出沒的雨夜,五光十色的藥物和舞會,少年內心的動畫獨白,與兇手的冷靜對峙。電影跳躍的畫面如同色塊拼湊的波普主義,一方面,成為劇中人精神狀態的隱喻,另一方面,卻帶來了混亂,讓觀看者如墜入繽紛的地獄。另一個例子是,電影裡反復的回溯,雖說在敘事上,藤島昭和的躁鬱症是某種催化劑,它使得所有的回溯和意識流都變得合理。在我看來,它也摧毀了這部電影。我們不得不忍受這些場景一再出現。每一次他混合著快感和自我厭惡的獰笑,都讓人厭倦。故事的形式主義本應成為內容的倒影,在這裡,他們的位置好像被置換了。故事變成中島哲也的形式主義的一部分。但形式並未帶來輕盈,反而陷入虛無和泥濘。

假如我們忽略這種形式帶來的巨大問題,這個電影還是頗為有趣的。藤島加奈子反復說出「我愛你」,藤島昭和反復說出「我殺了你」,無效的對話給互相帶來更深的傷害;妻夫木聰扮演的藤島的後輩淺井嘴角總帶有嘲諷的微笑;小田切讓扮演的殺人狂員警愛川和他虛偽的中產階級家庭生活。兩段敘事的最後,藤島的尋女之路終結於失敗和自我悔恨。少年「我」的愛麗絲漫遊奇境之旅也變為最險惡的噩夢。他們都付出了輕率的代價,卻依然無法看清加奈子的臉。

藤島加奈子,所有事件的中心,是一個敗德、墮落的少女。然而在電影裡,她的座位空蕩蕩的。

群鬼的宴席上,缺席的那個人才是重要的。加奈子出沒於所有人的身邊,她的身體是容器,她的面目是破碎的,她的動機誰也不知道。一個日本式惡女的準則是外部和內心的反差。這是自松本清張以來的傳統。她們據有男子一樣(甚至更強)的欲望和權力,外表卻能保持著為男權社會所讚賞的純潔形態。與其說這種反差是對男權社會的意識和觀念的反抗,不如說它是一種對男權體系的諷刺。但加奈子不,電影裡反復暗示她的美和罪惡不是社會學的產物,她也毫無向男權體系宣戰的興趣。她自說自話的孤獨和夢想,她的病態和「我愛你」,是否是更極端的一種諷刺?當她引誘父親強姦她,當她為緒方的復仇去毀滅一切,當松永不顧死亡的追隨她,當所有的觀看者無一例外被扭曲了生活,我們承認她的那種強大力量,卻依然看不清她真正的欲望。她的惡真的來源於那個崩潰的家庭嗎?她愛毀滅嗎?她是魔女嗎?她所謂的自由又是什麼意思?在整個故事裡,她是那麼難以辨識,任憑他人言說和想像,就像黑暗裡的一個優美身影。

電影最後,當藤島昭和對女兒的歉疚和憎恨變成空虛之物,他遍體鱗傷,在雪地裡蹣跚前進,終於迷失了道路。他像野獸般發出嚎叫,卻依舊相信加奈子還活著。一種不知道是恨還是愛的情緒支撐著他,讓他終於拾起父親的形象。這畫面有一種悲哀的力量,超越了前面所有暴力的總和,甚至超越了平庸的形式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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