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嫲煩家族》:試問誰還未發聲

在一個寒冷的冬日,為避免凍僵,一群刺蝟相擁在一起取暖,但它們很快就被彼此的硬刺刺痛了。這樣,它們被迫分開。但為了取暖,它們的身體再度靠近,身上的硬刺又把它們刺痛了,它們就被這兩樣禍害反復折磨,直到它們終於找到了恰好能夠容忍對方的距離為止。

──叔本華《附錄與補遺》三十一章,396節

山田洋次的《嫲煩家族》是一齣出色的家庭喜劇,若果電視台處境劇能達到這境界,很多香港人都會更愛回家「以電視汁撈飯」。一齣出色的喜劇電影不只會「唧人笑」;靠「唧」的價值一次過便消耗掉,只能密集地再「唧」,在巧妙操作之下或能成為一時的賣座商品,滿足消費者和生產者的需要。但有些喜劇有深度,觀眾反覆觀看而有韻味,因它們喜中帶悲,或悲事喜說,有豐富的層次。《嫲煩家族》的英文戲名是What A Wonderful Family!,原名則是《家族之苦》──令人想起了山田洋次的招牌系列喜劇《男人之苦》──反映出家庭本身的曖昧特性。

很多影迷都會把《嫲煩家族》、《東京家族》和《東京物語》相提並論,因為前兩者的基本演員陣容一樣,《東京家族》的演員在《嫲煩家族》中擔當同樣的家庭崗位;《東京家族》是山田洋次對小津安二郎《東京物語》的重拍版本,而《嫲煩家族》對《東京物語》也有致敬的地方(結尾時父親周造看著《東京物語》睡著了)。但是,戲名中「家族」和「之苦」的字眼顯明這戲完全是「山田洋次式」的。對於家庭的主題,當中《嫲煩家族》跟其餘兩者的處理和觀點有著明顯差異,構成了有趣的對話關係。

《嫲煩家族》中的笑話基本上都源自角色的苦況和弱點,但創作者無意邀請觀眾一起嘲笑那些人物。製造笑話的一眾角色位置並不低下,而是跟創作者和觀眾一樣平等的普通人。喜劇是一種觀點,向我們提供一些不同的角度,去看那些日常之事。故事主線是一向溫順的母親富子突然提出離婚,教一向「大男人」的退休父親周造措手不及。同住的長子幸之助和媳婦史枝不想自己兩個兒子受到這事影響;時常吵嚷要離婚的二女成子及女婿泰藏不敢再吵;幼子庄太卻剛巧跟女友憲子求婚成功──帶她回家正式介紹的那一天,母親便決定在全家成年人面前公佈離婚計劃的緣由︰就是周造太「大男人」了,要人服侍是「奉旨」,外褲和袜子脫掉也不翻過來,厭惡感終於終於累積到受不住了。

那算是甚麼理由?那些不是長期的生活習慣問題嗎?何不好好溝通解決呢?觀眾或許會有這樣的疑問。戲裡沒有明言「駱駝背上最後一根稻草」在哪兒,但暗示了富子為何心態突變:她向來喜歡文學,參加了社區中心的小說寫作班,跟同齡婦女一起學寫言情小說。導師是個作家,不怎麼帥,只是個普通大叔,但祖母級的學生們常常露出少女般羞澀又興奮的笑容。言情小說的寫作和研討使這些或許當了「賢妻良母」數十年的女士們有機會重新探索個人情感和慾望,更可以開放地互相交流,於是一個六十歲的人彷彿重回十六歲的狀態,一個眼前有多種可能向其敞開的狀態。富子希望從一個傳統家庭的崗位中被釋放出來,重回一個為自己作決定的主體位置。子女們都成長了,不需她照顧,剩下的「孩子」就是丈夫周造,因此離婚便是解放的途徑。

在日本「熟年離婚」是近年的社會趨勢。《嫲煩家族》和《東京物語/家族》的共通主題是家庭的危機。親人之間的生離與死別有眾多原因,在《東京物語/家族》裡是死亡和疏離,在《嫲煩家族》卻是離婚,然而山田洋次沒有把離婚純粹視為一個必須解決的問題。可以說富子的離婚要求(協議書需要周造同意並簽署)為一家人帶來了危機,也可說危機一直存而不顯,而富子的行動讓家庭裡潛藏的問題被釋放出來,讓家人有一個正視並處理的機會。《東京物語/家族》表達的是親情淡泊之哀,但一家人同住共處也會磨擦頻生,於是山田洋次兩齣「家族」電影便概括了一個家庭難以逃避的「刺猬兩難」:分隔太遠受不住冷漠淡泊,靠得太近卻會互相傷害;摸索「合適距離」的過程難免折騰磨人。

《嫲煩家族》中「家庭會議」的一場戲十分精彩,也是敘事的重心。富子決定在幼子庄太把未婚妻憲子帶來見面的一天同時宣佈離婚的緣由,既藉下一代的「婚姻」而再次確認了「子女都成長了」的事實,當母親的再無牽掛;更重要的是讓家裡所有(準)夫婦直面婚姻與家庭之兩難本質。這場戲是巴赫汀式的對話,周造的傳統父權聲音當然被直接批評了,但沒有其他聲音取代了其主導位置。眾聲喧嘩之勢使慣常被壓抑的邊緣聲音,包括媳婦史枝和懼內女婿泰藏,甚至連「外人」憲子也有發聲的機會。巴赫汀理論中的眾聲喧嘩現象多生於時代轉變的語境,在轉型期中,既有的主導力量地位動搖,不同的文化力量互相碰撞,生出無窮變數。雖然《嫲煩家族》的背景不算是社會劇變時期,但世代之間、不同等級位置的主體之間,其實一樣可以因某些危機出現,生出新的空間和隙縫,不同的聲音於其中互相交流和干擾,因而各主體本身亦有自省的機會。

「家庭會議」這場戲是家庭處境喜劇的示範作。家裡各人的分佈顯示出他們之間的關係:一家之主周造處於中央位置;庄太在父母之間,是和事老;幸之助位於邊界,心不在焉;憲子和其他人隔了一張飯桌,卻接近富子,介乎於外人與親人的位置,反而比幸之助投入。攝影機主要從兩個相反方向拍攝,把整家人囊括其中;個別角色說話時,有時以近鏡拍攝,但有時則以中/長鏡顯示前、中、後景中其他家庭成員的反應。精心的調度和編劇讓每個成員都有出鏡和出聲的機會,呈現出家庭的民主化。同樣的故事情節,可以在其他創作者手上演繹成歇斯底里的「六國大封相」,但山田洋次卻賦與其幽默的調子。笑聲源於既定秩序之分解,在家人之間的既定位置和形象被動搖(例如懦弱的泰藏「爆SEED」使周造激動暈倒),裂解開來的空間之中,其呈現的落差與顛覆感便迴蕩出笑聲來。這樣的笑聲是曖昧不明的,以喜劇來處理顯示出創作者的態度;處境本身的性質也是曖昧的──表面上家庭正處於分裂的危機之中,更以周造昏倒來結束,一連串的危機反而是家庭重整的機會,別人平時被壓抑的心聲雖然以激烈的形式表達出來,卻也逼使各人反省。

憲子這角色也是曖昧不明的,呼應著《東京物語/家族》中「這外人反而對我倆老人最好」的紀子,介乎於外人與家人之間。但憲子只是初次和平田一家見面的人,有旁觀者清的作用。一家人爭吵看來是不好的,憲子卻說很羨慕,因為成長於破碎家庭的她根本沒有這樣一家人「熱烈」交流的機會──《東京物語》中納悶地拍蚊的寂寞老人周吉會有同感嗎?但憲子不像原節子飾演的紀子那樣有「聖女」的特質[1],更像是一個平易近人的鄰家女孩[2],其意見也不會帶來「解決問題」的大結局──她唐突地向周造作出的激動勸告(「坦白告訴妻子你很需要她」),不免帶著她對自己父親的情感投射,也被周造不滿地回絕了。換言之,連這個最討好的角色也沒有成為創作者的代言人,沒有主導的作用。

電影最後是大團圓結局,周造願意離婚,富子反而改變了心意。她不是被一種保守的意識形態所屈服,而是作為一個自主的人作出了抉擇(周造同意離婚確認了她的自主性)。總言之,家庭中主導聲音的消褪,換來了平等的多聲道對話。雖然一家人仍然齊齊整整,卻不全然是只有歡欣的童話式(或BBQ式)團圓──最後的一幕是幸之助、史枝和兩個孩子四人「混戰」式吵鬧,小狗在旁納悶著(或許牠才是創作者的代言人)。一個Wonderful Family之奇妙跟其中之苦一體兩面,不要淡泊疏離的代價便是磨擦喧嘩。大概是因為周造有此感悟,看《東京物語》到最後便安然昏睡,像個聽床邊故事的孩子。

注釋:

[1] 雖然紀子坦言自己並不像老人所說的那般好,並為自己心中的慾望和私心感到羞愧,但在某些觀眾眼中這種坦誠反而使其光環更耀眼。不過有些觀眾則會視其為女性自主性被壓制的例子,而不是甚麼「聖女」。

[2] 雖然由氣質出眾的蒼井優飾演的憲子也被描寫得「有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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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更多此文作者的評論文章可見於網誌「我不是貓」 http://brucelaiyung.blogspot.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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