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戀事》──黑澤清鏡頭下克制的神秘主義

日本導演黑澤清擅長拍攝心理把握準確有力的驚悚片,如獲得第10屆東京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最佳電影提名的《X聖治》(1997);他也擅長拍攝遊走在主流邊緣的獨立電影,如第一次與淺野忠信合作的《光明的未來》(2003);但他更擅長將形式靈異的神秘主義灌入態度溫和的日常生活的神秘主義文藝片,如《身後戀事》。

影片改編自日本小說家湯本香樹實在2010年發表的同名小說,講述丈夫優介(淺野忠信飾)失蹤3年後重回家中,在與多年未見的妻子瑞希(深津繪裡飾)團聚,兩人共同回溯優介逝世後三年曾走過的地方的故事。

這是一場道別之旅,也是生者和亡靈的溝通之旅。

這是黑澤清和淺野忠信繼《光明的未來》之後的第二次合作,黑澤清憑該片獲得第68屆康城電影節「一種關注」單元最佳導演獎。這也再次印證了康城電影節對神秘主義電影的偏好。(早前泰國神秘主義導演阿比查邦[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曾憑藉《波米叔叔的前世今生》奪得金棕櫚獎。)但《身後戀事》沒有大玩神秘主義,反而十分克制,僅通過寥寥數次的明暗光線調度和以正反鏡頭的交叉剪輯模糊生死之界,營造出生者與靈魂共存相通的一個混沌世界。

如影片的第二段故事中,食堂女老闆追憶起自己年少時責備與傷害病重妹妹,懺悔時痛哭流涕,窗外本來光線明亮,此刻郥以舞臺劇的燈光調度方式逐漸調暗。而隨著鏡頭的推移,我們發現本來只有女老闆的大廳裡突然出現了逝去的妹妹。她走到鋼琴旁,盡全力彈奏了一首鋼琴曲,然後光線轉亮,妹妹消失在我們的視野裡。沒有驚悚的妝容,沒有刺激的音效和畫面,這只是日常生活中最普通的一幀場景,就像德國神秘主義哲學家愛克哈特(Meister Johannes Eckhart)在其著作《愛克哈特大師文集》中所言:「黑暗中,人們可以找到光,因此,當我們處於悲傷的時候,光離我們最近。」

《身後戀事》的情節走向像三段式的公路電影,黑澤清將優介夫婦的道別之旅建構於三個獨立的溫馨故事之上,分別發生在優介死後三年中的不同時段。有對生前老伴念念不忘的報紙派送員大叔;有愧疚於年少苛責逝去妹妹的食堂女老闆;有妻兒因意外病逝卻來不及道別而放不下的男人;也有放下過去重新開始的優介前情人。無論是現實的人,或者已逝的魂,他們的情感是共通的,並不會因為陰陽相隔而有所不同。

這是黑澤清的電影理念,也是他想通過光影世界表達出的哲學思辨──他相信超自然力量的存在,也是神秘主義的擁護者。正如他自己所言「靈魂並不是獨立的存在,而是和生者、和『另一個世界』都有某種聯繫。這種聯繫我想它是出現在世界上所有地方的,死亡就在我們身邊不遠處。」(資料來源於:2015康城專訪:《岸邊之旅》另一個世界的第二次告別)

黑澤清以溫情的故事平衡了虛幻的恐怖,卻又將神秘主義的風格消解於影片的不同部分:如演員們非常節制幾近苛刻的表情,語焉未詳的非常規敘事結構和禪意十足的台詞對話。這是黑澤清最擅長的表現手法:情感細膩但意境構圖態度疏離,鏡頭推拉調度節奏克制(比如靜止長鏡頭的使用)。在他過往的影片中,這種表現方法已多有體現,比如《X聖治》中對暴力場景的迴避、《光明的未來》中艱澀難懂的台詞等。

但除去神秘主義的形式,這部電影卻是黑澤清試圖用科學哲學探索生死存在困境。影片中,黑澤清借優介之口將自己對生命的疑惑娓娓道來:宇宙始於137億年前的大爆炸,並持續膨脹發展到現在,未來地球有可能會因某些原因終結。但是生命有起始和終結嗎?死亡真的代表了結束嗎?亦或是對生的接續?如果無重量的粒子是真實存在的,那無重量的靈魂也可能存在嗎?如果存在,那靈魂是虛無的嗎?

這些疑問從一個亡靈口中說出,就顯得尤為有趣。

值得一提的是,影片彷彿是為了印證其對生命的理念一樣,並不擅長情慾戲的黑澤清在結尾挑戰了完整的一場情欲表演。這段情慾戲點到即止,鏡頭多數時候遊弋在主角的上半身,而深津繪裡也僅僅貢獻了幾秒鐘的裸背。這場克制的情慾戲更像一種儀式,始終遊走在真實與虛幻之間的優介終於在靈與肉的完美結合中證明瞭其真實的存在。

但證明「超自然力量真實存在」的科學依據太不足夠,所以黑澤清同時又在影片中模糊了這一理念。影片中,瑞希多次從床上驚醒,彷彿從夢境中回歸現實。這樣的場景讓我們懷疑,這場與過去道別的旅程到底是真實發生,還是只是瑞希的夢境?黑澤清並沒有給出答案,但如果僅是夢境,所有有考究癖好的影迷就無法以科學理論加以辯駁。因為正如日本動畫大師金敏所言:「相對於深遠的夢境來說,科學可能不過是一堆垃圾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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