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帥專訪:大語境裡被屏蔽掉的,不能在個人的生活裡消失

一個人當下的表達總與過去的生命經驗相關,正如一個導演的創作氣質總能在成長脈絡裡找到依稀的線索。對中國第六代導演的代表人物王小帥而言,這線索也許意味著美學訓練,也許意味著「三線建設」背景下的青少年時代,也許意味著無根的自由與焦慮,也許意味著嚴肅態度的尷尬處境。

擱置的美術生涯與未割斷的美學視角

用80年代末、90年代初開始創作定義第六代導演或許略嫌粗暴,但我們不妨從中歸納某些時代特質:詩人成為全民偶像,大部頭的社科類書籍洛陽紙貴,談論理想時不必害羞,家國命運都與自己相關。即便如查建英在《八十年代訪談錄》所言,「這符號當然是簡單的、片面的、有些美化的」,但在政治相對鬆綁、商業侵蝕未至的氛圍中,涵養出一批具有濃郁人文氣質與個人化表達傾向的導演不足為奇。

同樣成批滋長在這年代的,還有詩人、小說家、藝術家、音樂人。在全中國文化氛圍最熱烈的北京,東村、圓明園畫家村陸續興起,當時仍處於赤貧狀態的年輕藝術家在這裡「喝酒、聊天、尋找靈感、再激發創作」,然而,理想主義與熱情的另一面則是時代的苦悶感和對未來的茫然。

冬春的日子

冬春的日子

考入中央美術學院附中、又畢業於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的王小帥,自然對這些人的精神狀態並不陌生。1993年,在福建電影製片廠工作3年也沒找到拍片機會的王小帥,選擇了逃離體制、回到北京,開始獨立拍攝。頭兩部「多少帶有手工作坊味道」的影片《冬春的日子》和《極度寒冷》,都是以年輕藝術家為題材,「沒法用工業的辦法對待第一部片子,所以基本上尋找的都是最熟悉的生活。」《極度寒冷》的故事多少脫胎於一位迷戀節氣、曾表演冰葬、並最終自殺的年輕藝術家,《冬春的日子》則索性以王小帥的同學兼好友、著名畫家劉小東夫婦為主角。

本次「M+放映:四十年」選映的正是其中的《極度寒冷》。片中的齊磊是一位純粹真誠的藝術青年,他著迷於死亡的概念,計劃在立秋、冬至、立春和夏至四個節氣分別進行土葬、水葬、火葬和冰葬。最後一次冰葬時,齊磊在朋友老林的協助下完成了假死。假死後的齊磊發現,自己的死亡並未對社會帶來多大的衝擊,而攛掇他實行死亡計劃的老林,其實是為了追求齊磊的女友。他在「死亡」三個月後的立秋那天選擇了自殺。儘管片中人物有原型,但導演王小帥說,「這個故事帶有很大的變異、演繹的性質」。在電影開始拍攝的1994年,「整體的電影圈、藝術圈都處在尋找、變化、分裂、找不到確定方向的壓抑感」。

美術訓練給王小帥帶來的,除了切入電影拍攝的題材、對藝術家生活狀態的共鳴,也有表達本身。王小帥將之概括為電影的「獨立性」與「判斷性」,前者是因為「你需要尋找到屬於你的表達、態度,這跟藝術家觀察世界是相通的」,後者則源於「經過美術訓練,你會對各種美學指標會有自己的判斷」。

冬春的日子

冬春的日子

「三線」子弟的歷史與現實情結

從「三線三部曲」《青紅》、《我11》、《闖入者》,到依然在零碎拍攝中、沒有具體截止期的紀錄片《三線人家》,「三線」是王小帥電影中揮之不去的情結。

所謂「三線建設」,是在1960年代中蘇交惡、越南戰爭升級等系列國際局勢變化後,以備戰備荒為目的、在中國中西部進行的大規模國防、科技、工業建設,涉及13個省份,影響了數百萬工人、知識分子、軍人和他們的家庭命運。隨著社會貧富懸殊的加劇,國企的日益凋敝,那些曾懷著一腔熱血建設國家、或者被迫任時代洪流連根拔起的年輕人,在年老後成了國家的棄兒。

生於上海的王小帥正是隨父母遷徙到貴陽的三線子弟。在訪問、演講、文章中,王小帥曾多次提及這種漂泊經驗對他的影響,「我沒有故鄉,我也不知道自己該是哪兒的人。」

這段人為的歷史仍在影響許多家庭的命運,但它的迴響漸趨湮沒。在王小帥看來,許多事情人們在當下「看不到」或出現認識盲點,但它們值得電影或其他藝術形式留存。「在中國整個社會的發展過程中,其實比較欠缺帶有歷史性或者個人性的對歷史的記錄。這些東西在大的語境裡被屏蔽掉,但是我覺得不能在我們個人的生活裡消失。」

青紅

青紅

王小帥的創作中,三線建設、文革均曾以晦澀間接的方式出現,它們往往透過個體命運的變遷,折射出時代的肌理和脈動,「直接表現大的歷史事件,或者重要的事件,可能會遇到一些束縛、障礙,但假如說你把眼光投到每一個人的生活,很多個體、他們的家庭所經歷的所遭遇的其實很動人。」

儘管自稱創作上對歷史題材「不敢關注」、「不指涉政治」,但他也坦言,「任何國家在發展過程中都有很疼痛的一面,也有他很歡喜的一面,那這些東西如果都梳理清楚了其實對整體是有好處的,為了避免這一切其實就需要思考和面對。如果後一代人完全前一代沒有理解的話,發展過程中可能會有一些重複,重複一些過去的傷痛。」

在商業大片的合圍下,2014年拍攝的《闖入者》更是少有的直面文革題材、並直指個集體性罪惡下的平庸之惡的影片。除了反思歷史,王小帥還希望反思當下「這二十年來我們處於什麼樣的地位和位置,我們在做什麼」,「老是舉手投讚成票的人也是很重要的。」

王小帥同樣焦慮現實題材的缺失,「最結實最有價值的就是個人的敘述、個人經驗的表達,而不是完全依賴官方的宏大敘事。當一切都被宏大敘事籠罩,缺乏一些個體關懷的話,那我覺得做一個就是補充一個。」

青紅

青紅

獨立與商業的兩難

2015年4月《闖入者》在中國上映,上映第一天排片率不足1.5%。電影沒有因題材和內容引起關注,卻在導演痛心疾首的表態後成為焦點。王小帥發表文章形容「可能是商業片最好的時代,也可能是嚴肅電影最壞的時代」,並在接受訪問時直指這是「一場事先張揚的謀殺」。喚起廣泛共鳴的同時,不少人也認為這是市場的自然選擇,王小帥的抱怨過分矯情。

對此,王小帥認為,「真正市場化的電影是健康的、公正的。一個大的工業,很輕鬆的市場化的東西佔大比例甚至絕對優勢,但是有一些其他空間它要存在。不可以說一個國家或者區域不需要嚴肅的電影,那麼需要嚴肅電影的人去哪裡獲得資源呢,這對他們是不公平的。」

與《闖入者》有著類似命運的電影不少。甚至能夠籌足資金、完成拍攝、拿到上映許可,已是有相當影響力的獨立導演才有的機會。這之前,他們需要不懈的地下放映和反復在影展露臉。儘管創作初期也曾滿腔熱情地參與高校、美術館、咖啡廳的沙龍放映,但現在的王小帥頗懷疑這些嘗試「能不能改變那些觀影習慣」。他認為,解決嚴肅電影、獨立電影受到的擠壓,根源性的問題仍是「制度的建立」,「電影的市場化需要建立一個相對公平的市場規則、遊戲規則,這是市場化的過程中為了保護每一種人的創造力和生存能力都需要建立的遊戲規則。」

闖入者

闖入者

王小帥談論獨立電影

問:您覺得這些年來獨立電影更蓬勃了還是萎縮了?

王:因為基數的發展吧,加上年輕人層出不窮,青年導演的創作慾望並沒有被消滅,他們還在,只是因為大的關注在減少,但是關注的減少不意味創作在減少。現在有很多在市場上或者比較流行的範疇裡看不到的年輕導演,他們都挺優秀的。這種類型的東西,個體的、作者型的、有更多文本和文化價值的,不管是紀錄片也好,劇情片也好,很多都值得關注。

但整體來說關注度下降,媒體的視線也在離開他們。80年代和90年代初中國獨立電影和地下電影剛剛誕生的時候、中國電影正在轉型和尋找方向的時候,中國獨立電影雖然處境很不容易,但是傳統媒體也好,新興媒體也好,關注還是很大。現在相反越來越少,因為整體電影的趨勢是以市場為主導。

 

問:互聯網對傳播有改善嗎?

王:目前沒看到特別明確地實際的效果。互聯網的改善肯定是存在的,但是互聯網在中國不算一個完全能自由掌控的媒介,我覺得未來希望起到根本性的幫助,這對傳播或者影片的發展、回收應該都有幫助。

 

問:現在高校、美術館、電影資料館獨立電影的放映越來越多,您認為這些縫隙中生長的力量會有倒逼作用嗎?

王:我覺得不能說形成直接推動或者改變大趨勢,佔比還是很少的,但是它的存在很重要。證明了這樣的形態、這樣的放映、這樣的空間它是可以存在的,因為有人感興趣。但是我不能保證有了這個環境接受這個電影出了這個環境能夠繼續關注這種形態。

 

問:您理想中的電影生態是什麼樣的?

王:現在中國的市場是在一個激烈的巨變、裂變的過程中,整個需要裂變之後塵埃落定,有一些均勻的分佈,就像我們吃飯需要營養均衡。有些現在大家忽略的電影在未來市場冷靜下來之後有一個相對公平的切割,這樣也主動引導觀眾去看不同的電影,這是一個良性的健康的發展。對我們來說,如果有些電影遇到暫時的狀況和問題,一方面需要改善的是創作者的思考,另一方面需要整體思考目前市場不正常的狀態。所以需要去改良,但是具體是什麼樣的合理狀態,這個需要太多人規劃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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