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和救贖:抖室有路,天堂無門

陰鬱天氣,三天換成兩部電影。而兩部電影,竟如此相似,都令我想起從前聽過的故事:罪人在地獄血池中浮沉,看見一根蜘蛛絲從天空垂落到他的面前。而碰巧這一次,拉着蜘蛛絲彼端的,都是兒子,或真或假。

集中營也好,非法禁錮也好,已不是新鮮的題材。在過往重重複複的範式下,我們會期待一種複雜矛盾的觀影感受:悲憫同情,沉思人性,而背後卻有不願承認的、旁觀痛苦的快感。但這兩部電影並不滿足這種期待。屠殺、囚禁、性侵的可怖被刻意模糊,血肉的苦痛並不重要,銀幕聚焦的,是人心中深刻的絕望和救贖。

於是,我想看看,「絕望」和「救贖」如何被展示。

天堂無門

天堂無門

【麻木】

絕望與希望並生。十九世紀瑞士思想家阿米爾說:「人類的所有活動都預先形成了實現某個目標的希望。一旦喪失這種希望,那麼他的運動就變得毫無意義,變成間歇性的、痙攣性的。」希望使我們有目標地、有意義地行動,而隨着希望實現的可能性消感,我們會產生焦慮、繼而沮喪。即使可能性歸零,希望仍然存在於懊悔中:「如果我那時……」、「早知……」。再然後,才是絕望。

因此,絕望代表,我們仍然活動,但欠缺意義、情感──一具空殼。如果《復仇勇者》是力竭聲嘶的「繁」,那《天堂無門》則為「無」。Saul的臉孔佔據熒幕兩小時,除卻片末笑容,幾乎全無表情。「但眼睛是空的。」朋友離場時說。他沒有多餘的動作,剷灰、收拾、走路,過於迅捷俐落,如同機器人。

天堂無門

天堂無門

而關於《天堂無門》鏡頭的討論,早已非常深入。4:3的熒幕比例、長鏡頭、搖鏡、失焦、極大比重的特寫,以觀眾的眼睛來看,固是以狹獈的個人視野來營造真實、壓抑以及不安,不是旁觀,而是經歷。但如果這是Saul的眼睛,那就是他對身邊事物的感知:自覺/不自覺地拒絕認識身處的環境。即將被處死的人群、毒氣室的環境、如山堆積的屍體,全部模糊不清,一閃而過;毒氣室中的慘叫,隔着厚牆像在水底傳來,集中營紛沓的人聲是混雜的語言,大部分連字幕也沒有。當我們的身軀無意義地、痙攣性的活動,我們的心靈在哪?小時候,有人告訴我,絕望時要關閉自己,把自己縮到最小最小。

類似地,《抖室》的絕望並不以悲慘、異常的形式呈現,而是自覺/不自覺地淡化/拒絕對「不合理」的認知,把荒謬習慣成日常。開首的母子相處片段,起床梳洗、遊戲運動、焗蛋糕、說故事,近乎典型地幸福而日常的生活片段。而其後的一場對話,更令人毛骨悚然。Old Nick首次出場的晚上,兩人在桌邊談話,說柴米油鹽的瑣事,說到失業時母親焦慮地追問,然後如此理所當然地上床,不禁有種錯覺,以為眼前是一對老夫老妻的生活片段,日常得絕望。當Old Nick說:「你以為是誰養活你們?你以為是誰把他(Jack)給你?」我笑了,荒謬得如此合理,這就是我們的日常。

天堂無門

天堂無門

【救贖】

絕望中如何存在希望?一本社會心理學的書曾經這樣說:當登山隊遇難,彈盡糧絕,獲救機會是零,心志堅韌的人會把希望轉移至其他目標,例如寫下留給親人的遺書、例如祈望屍體能被救援隊伍發現。這讓我們在絕望中不致崩潰的目標和動力,是溺水時抓到的最後一根稻草。

Saul近乎盲目地固執於那孩子的原因,大概是電影的核心問題。不同於《舒特拉的名單》一類拯救他人的人性光輝,我看到的Saul其實出奇地冷漠。同生共死數個月的「營友」把他視為「家人」,處處維護、體諒,對他「failed the living for the dead」的行為不予怪責,在逃跑的最後關頭仍不顧自身地拉着發呆的Saul。偷運炸藥的女人跟他亦似乎關係匪淺,拉着他的手,喚他的名字。但對此種種,Saul完全不為所動,對逃走毫無熱誠,甚至曾否認與那女人相識,甚至在槍殺猶太人的混亂中,一名特赦隊隊員為了救出脫去衣服的他,而被軍官槍殺,他亦是全無反應。這種奇異的冷漠,就是絕望的表現:生存、逃脫、感情、過去都是不可能實現的希望,變成多餘而沒有意義的。正如他說:「我們早已死了。」

抖室

抖室

在對「現世」的絕望下,「兒子」所扮演的,就是希望的轉移:宗教,超越生命的精神寄託。開首的鏡頭一直失焦,直到他目擊孩子被捏死的一幕,才回復清晰。眼前發生的死亡,把他在麻木中稍稍喚醒。這種威脅把他與孩子連結,把「血脈」送進天堂,就是他的救贖,「死後」的希望。他對於誦詠Kaddish如此堅持,其實不難理解。Kaddish是猶太人常用於喪禮的祈禱文,內容其實於生死無關,其意義在於重申自己對神的信心,表明即使在親人死亡的哀痛中,亦不會質疑神的旨意。當宗教的信念崩塌,當其他人對他說「拉比(Rabbi)也不能給你勇氣」時,Saul對Kaddish的固執,明確地表現了他的「希望」不在尋求生存,而在面對死亡。

《抖室》中孩子所代表的救贖更為淺白顯見。電影開首孩子的獨白、逃脫後接受的訪問,均強調孩子出生後對她的影響。她對於「逃出生天」仍然絕望,只是母愛驅使的「照顧好孩子」成為希望的轉移,令她的行動重新獲得意義和價值。及至後來她嘗試逃走,亦只是因為「照顧好孩子」的希望與「逃出生天」重疊。因此,記者、她自己,以至我們後來都生出一個疑問:這是偉大的母愛?還是自私的自我救贖?但其實,誰說兩者必然對立,誰說自私中不能混雜偉大。

抖室

抖室

【出口】

兩部電影的最大分別,大概在於一者強諮「絕望」,一者強調「救贖」。而表現的不同,就是「出口」的存在與否。

「希望之為虛妄,正與絕望相同。」如果絕望不夠深刻,我們就用「希望」來把它挖得更深。《天堂無門》以譯名告訴你結局:「現世」固然絕望,「死後」亦絕無希望。Saul的出口並不存在,因為拉比不存在,兒子不存在。

電影中前後出現三個拉比:第一個麻木漠然,第二個否認身分,繼而崩潰,第三個作為最後的寄望,亦只是連祈禱文都不會唸的騙子。我上網查了一下「拉比」在猶太人中的地位,是這樣寫的:「智者。老師。拉比在猶太人長久的歷史過程裏,支持並走過嚴酷迫害的時代,也絕不忘記將神的信仰和學習律法」。於是,電影中拉比的崩潰、虛假,寓意不言而喻。

而「兒子」固然亦是假的。Saul從來沒有兒子,兩人的連繫只是失常下虛構的憑依,最後連最基本的「入土」都做不了,甚至比火化更差,隨水飄蕩。片末出現的孩子沐浴在陽光中,潔淨得彷彿不屬塵世,為Saul帶來最後的慰藉:他的「孩子」已登上天堂。但觀眾明明白白地知道,一切只是錯覺。「兒子」只是陌生人,最後的孩子亦非天使,而只是冷漠地旁觀他們死亡的過客。

抖室

抖室

相對地,《抖室》的出路是存在,儘管並不容易,儘管房間以外仍是房間,但這個「真實」的兒子仍一次又一次為她打開了門。從實在的房間逃出以後,面對的是社會和心理的房間。密室中視野固然狹窄,但逃離後開闊的鏡頭仍是少之又少,只不過籠子換成了醫院病房和母親的房子。媒體的「關心」、醫生的「研究」、父親的「逃避」、家庭的「分裂」、現實的「負擔」(金錢、法律)、自己的「怨氣」,而兒子亦由曾經的稻草,變成傷痛的疤痕。於是就變成另一種被囚禁的絕望,連唯一的救贖都不再存在。

可幸的是,孩子並不懂得絕望。書本告訴我,「希望」是「讓未來看得比現在更好」。如果說母親心中的障礙,是與「過去」的比較,那麼孩子的眼中就只有未來,因為他沒有「房間」之前的過去。標誌性的一幕是,孩子躲在衣帽間中玩積木,他選擇此處,大概是與「房間」相似的擁擠、陰暗令他安心,而他用積木所砌成的,亦是一個小房間。然而,他又把房間一塊一塊地拆去。

所以,他能打開通往未來的門。誠如他所言:「打開門,就不是房間了。」

抖室

抖室

【密室】

兩部電影的情節毫不相似,但不論時代的房間、抑或個人的房間,被困時人心的「絕望」和「救贖」從來是一致的。只是,能否找到出口,其實並不是我們能決定的,Saul、Joy、Jack的不同可能只是在於,是否相信出口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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