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春》──慾望之美、對稱之美

慾望是什麼?有人說那是驅使人類進步的原動力;有人說那是罪惡的根源、紛爭的淵藪;又有人說那是人之所以為人,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在今日我們身處的香港,慾望多得令人懼怕,充溢著投機謀利,剝削他人生活的惡慾,人人打著自己的如意算盤,就算你躲到一旁,它也會找上你。《回春》裡米高堅飾演的退休老頭子Fred Ballinger終其一生順從自己的慾望追求音樂的更高境界,他說音樂是他唯一能真正明白,也毋須言說的東西。但原來Fred一樣利用了妻子與女兒之愛,遂求自己的慾望,傷害別人而不自知。

慾斷難斷?

當局者迷。我們又能否真誠對待自己?Fred終其一生,一句甜蜜愛意的話、一個吻都無送給妻子,卻於年逾古稀時在療養院裡對英女皇的使者說了這番一生人都未曾說出口的話。面對最親密的人,我們反而愈來愈難敞開自己的心扉。或者就正如Fred作了《Simple Song》給妻子,有些事情永遠無法用辭令來表達,惟有將一生的愛意化作天籟。但人總是膚淺又庸俗,言詞哄騙卻永遠有人上釣, Mick Boyle總會被好友Fred的說話騙了幾十年,女兒Lena亦昩於父親對愛妻的忠貞,不說話,卻誤會大半生。前者樂於被騙,唯有如此,方能繼續活下去;後者面對至親,反倒在陌生人面前知道父親的心意,話說了,心結才能解開。我想電影裡的所有角色都處在這一種反復的失去、誤會,與諒解之中,有些人能夠及時抓住生命之慾望,Mick的學生們在爭吵聲中發現彼此,最終成為伴侶;卻有更多人混混噩噩的渡過一生,記得電影中有一幕很震撼:沒有對白,只有靜默的老人或坐或站在療養院的桑拿房裡,充斥紅、黑色煙霧瀰漫的場面似乎身陷但丁《神曲》的地獄中,了無生趣的老人,深邃的面孔眼看失去靈魂一般,失卻慾望,你就什麼都不是。人就是如此簡單,我們追求自己的慾望,老夫妻尋求野外性愛的歡愉、女歌手表演後獨自一人吃着燒春雞,甚至Fred教小男孩練習姿勢,食色性也,只是有時候人會放不下內心的慾望。

而且,導演又不甘於逝者而已的宿命,老去的人也還可以有屬於自己的慾望與熱情,Fred拿着糖紙默默「彈奏」自己的樂曲,走到後山穿過森林,找一張椅子坐下,努力壓抑的過去在大自然面前釋放,人無法拋開慾望,倒不如擁抱慾望?導演安排一個喇嘛饒有深意。精神分析學家榮格(Carl Gustav Jung)30年代受邀到印度,訪問途中發覺東西方文明對慾望的想像和感受南轅北轍,當基督教文明對人的慾望說成「七宗罪」(seven deadly sins) ,大加鞭撻壓抑之時,東方的印度佛教卻要眾生放下執著,慾望是自有永有的東西,不要想著強行打壓它的存在。後來傳入西藏與中土亦然,慾望是眼、耳、鼻、舌、身、意的集合體,由擁抱慾望到超脫慾望,去除我執,是為「阿賴耶識」,這與榮格後來發展的「集體潛意識」多所契合。榮格在其編著的《人及其象徵》(Man and His Symbols)中說:「潛意識是自然現象,而且也如同自然界本身一樣,是中性的。它包含了人性的所有層面:光明與黑暗、美麗與醜陋、善良與邪惡、深刻與膚淺。」不論「阿賴耶識」還是「集體潛意識」,它們都對我們說慾望無罪,那是生而為人的本性。所以戲中的喇嘛從不說話,卻沒有執迷於慾望的得與失,而尾段他漂浮半空時,除了想起麻原彰晃的「掩眼法」而失笑外,就是他終於應驗了《成唯識論》的一句話:「以證得心自在者,隨欲轉變地皆成」。

電影隨後卻是夏菲基圖演的Mick自殺,不再是《的士司機》裡遭羅拔迪尼路瘋狂射殺的扯皮條,而是年華老去,但依舊有心有力的老導演。找一班年輕學生希望出一個完美的劇本,也找來多年的合作夥伴Brenda,為自己生命的尾聲劃一個漂漂亮亮的句號。那是最後一個難以捨割的慾望。只是,電影配樂一邊諷刺地播放著Berlin Radio Chorus的《Mick’s Dream》;另一邊廂,劇本剛有了結局,Brenda首先辭演,五十幾年的友情破滅,但誰人可怪責她?生活的重擔把她擠壓得快受不了,連小小的慾望都容不下,只能屈膝於他們倆鄙視的電視劇集,飾演酗酒老婦,但正是這樣,Mick的最後一根稻草都失去了,應驗自己寫的劇本《Life’s Last Day》,在摯友面前從房間跳下去,原來這就是Mick所說的結局,“I’m going to start another film”,到頭來是自己的反映。完場後,同行的人對我說Mick是面對不了現實而自殺。我想既是,也不是。失去了Brenda,電影拍不成,她的現實重覆發生一次在Mick身上,打挎了他僅剩的熱情。這位夢中「女神」,在他送別學生後,浮現出過去所有她飾演的角色的倩影,唯獨酗酒老婦令「女神」幻滅。慾望無罪,只是人們受不了慾望的折磨。Mick之死,或者未必是現實的可怕,而是眼看眾人身陷現實的囹圄,卻無能為力。

Mick放棄生命,想來也是另一種我執的超脫。有趣的是,電影中的「男演員」Jimmy Tree對Mick的一番話使我印象深刻:“I have to choose, I have to choose what is really worth telling: horror or desire? And I choose desire. You, each one of you, you open my eyes, you made me see that I should not wasting my time on the senseless fear…”(編譯:我要去選擇,我要去選擇甚麼才是值得訴說的:恐懼還是欲望?而我選了欲望。你,你們所有人,你們開啟了我的眼界,你們使我看見,我不應浪費自己的時間在無感的恐懼上……),每個生命從一開始就在倒數,但我們可以選擇活下去,尋找自己的歸宿,聽起來反而像是Mick自己的「電影的自白」,傳承到Jimmy身上,竟然是諷刺而又充滿無窮慾望的老年希特拉。

對稱之美、愛慾不離

《回春》雖然是一套「老人」電影,但探討的課題絕不只是衰老的人生,電影裡小孩子的天真、任性,對世界好奇的特質,更在不同人物中表演出來。攀石教練Luca追求Lena時的笨拙和傻氣,與他滿臉鬍鬚的惡相有極大反差,令人啞然失笑。導演兼編劇Paolo Sorrentino花心思利用意思同樣是「光明」的Lena與Luca的名字。不過,性格自主剛烈的Lena卻是因為看到Luca對小女孩的溫柔而受到吸引,二人的結合呼應著電影一開始Fred對英國君主制的調侃,只要失去其中一個人,整個人生也隨之巨變。這種對稱之美,不啻是人物的鋪陳,更在畫面上營造,導演的執著絕不亞於《布達佩斯大酒店》,大自然採用更柔和的色調,但每次按摩、桑拿浴等「治療」的場面卻像死亡一般,這種觸動情緒的對比甚至較《布》有過之而無不及,在電影裡也比比皆是,好像Jimmy扮演希特拉穿著黑色納粹制服在全白的餐廳對着全穿白色浴袍的老人用餐;身穿鮮黃衣飾的Brenda與黑色裇衫的Mick的對話。

我們逃不掉慾望,也逃不掉終生追逐另一半的渴求,彷彿只有兩個人的結合才是完整的個體,正如愛妻之於Fred,教他放棄音樂家的身份;又正如Brenda之於Mick,教他放棄生命。導演訴說人們總不能孤獨,不論以哪種身份出現,你我他的生命裡總有一個難捨難離的另一半守候著,莫待失去才追悔,慾望本無罪,只要有愛,便要義無反顧去追求,套用一句電影中的對白:「You say that emotions are overrated. But that’s bullshit. Emotions are all we’ve got」(編譯:你說情感被過譽了。根本是放屁。情感是我們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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