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ult片祖師爺:佐杜洛斯基與《聖山》

Cult片一字定義頗廣。對我來說,freak與alternative就是cult的特質,一種顛覆與強度十足的破壞──如同一次逸出日常軌道的光影之行。Cult是難以解釋的爽快,也是影像不停刺激五官的過程,你可能會睇到唔多舒服但你又隨時可能愛上。這就是cult片的魅力。

去年看過cult片祖師爺佐杜洛斯基的名作《聖山》後,又趁Cine Fan搞的cult片之選觀看《聖血》。這位大師殊不簡單,想像荒誕離奇,充滿神秘學隱喻;劇情離經叛道,似乎要鑿穿觀眾的頭腦,挖出最瘋狂的寶藏。而在電影之外,佐杜洛斯基也是一個特立獨行的電影大師。最近幾年復出執導筒,同名FB專頁才剛上載了一條短片言志,這位導演堅決不認同荷里活式製作,儘管一把年紀,他仍決意走自己的路。

《聖山》趨近極限的褻瀆

《聖山》是佐杜洛斯基於1973跟世人開的一個玩笑。故事大概可分為三部份,主角是一個疑似耶穌的男子,與一個小侏儒。未進化的時間,那個男子在荒漠醒來,赤裸身體,他來到墨西哥的城市,見盡墮落浮誇奢華的眾生相。男子遭人灌醉,被置入一個模裡,複製成許多個耶穌人像。醒來的男子,便抱住那些破碎的人像崩潰大叫大哭,是凡人成神的驚恐還是上帝的暴怒?也許兩者不也是剝削一種?

第二部份,男子爬入城市裡一條擎天柱,沒料到在裡邊的是導演本人親自上陣飾演的「大師」。在經過大師展現其神奇無比的法術(點屎成金啊!)後,旁開一筆,詳細介紹掌握世界權力的八種階級:有收藏少年閹割後的陽具的警察、生產軍火,訓練童兵的企業家和形體誇張的弄臣夫婦,他們的瘋狂行為又是一陣衝擊觀眾眼球的畫面。

第三部份是大師集齊世上各大特權階層後,加上主角,十人便浩浩蕩蕩啟程前往尋找聖山。旅程的結尾,導演本人(大師)為大家找到的聖山,那永恆的真理,永生的秘密,卻把電影鋪排的劇情和設定推翻,毫不留情的掌摑滿心期待的觀眾,但這一筆無疑妙入毫巔。我當時先是啞然失笑,然後衷心鼓掌。

很難用一些常見的角度去分析這部電影。《聖山》是改編自西班牙神秘神學聖師十字若望(St. John Of The Cross)的「攀登加爾默羅」(The Ascent Of Mt. Carmel),即是電影中大師引領眾人攀上的聖山。男主角是不是耶穌,並不重要(雖然戲中跟隨著他的女子明顯是抹大拉的馬莉亞);他是一個經歷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執迷,又在大師的指導下尋找永生秘密的人,也代表著全人類文明的進化與倒退──由原始裸身到被大量複製形像,由夢想永生到被大師道破真相,出世與入世的思辯都在結局那個荒誕卻又有理的笑話中。而一直亦步亦趨的小侏儒其實是他內心的具像,不是簡單的一美一醜的配搭,例如《聖山》中主角最後把侏儒拋到海裡,從畫面可以見到他抱住只是一團空氣,證明小人的設定往往反映著角色的內心。自佐杜洛斯基成名作《鼬鼠》(El topo)的殘缺群眾演員伊始,《聖山》多年後的續作《聖血》亦繼承了小侏儒的設定。

另一樣值得提起的,無疑是佐杜洛斯基詭異的影像。一般觀眾,觀看他的作品,總會感到不大舒服──像聽一首「精神污染」的實驗樂曲。電影開頭,主角滿臉都是蟲子,赤裸身體,拔出插在掌心的白玫瑰,意象怪異又美麗,已經算好小事;之後一連串瘋狂都不足以形容的畫面,例如突如其來「切丁」、隨地扑野、雀仔喺件「鹹魚」的傷口飛出、肥婆女上男下千斤墜、「點屎成金」雞精教學──其實真係幾難頂。雖然那些畫面十分極端,但細看又有作者的美學觀:佐杜洛斯基很注重結構。例如說,大師為兩名女子削髮,擁抱著兩人,繼而垂下頭來的畫面,如宗教徽號般的構圖;還有擎天柱內,那彩虹漸變色彩的廊道和眼睛形狀的橢圓桌,真不知道當年光明會是否已經動作頻仍?還有一幕趣味盎然的動物群演:一大群青蛙上演古代攻城戰,戲謔地再現歐洲人殖民南美洲的歷史,「佔領祭壇,正式啟動」咁樣樣,算係冇咁重口味。

早了幾十年的「電影而已」的宣言

《聖山》是佐杜洛斯基精心建構的符號迷宮。堆砌了那麼多的經典象徵,反宗教還是仰望崇高,尋找靈性生活還是想你「得啖笑」?資本主義八大權力階級明明上一刻惡貫滿盈,下一刻卻像個忠實的信徒,燒光錢財身外物,似乎所有界線都模糊了。多個符號建構後的影像空間,就像一個存放各種議論,各種解讀的場域,意義從互彼對話中而生,詮釋的決定權就在觀眾手中。例如當日放映後有張偉雄與紀陶對談,紀陶搬了一大套神秘學理論,張偉雄談電影中的塔羅牌意象,兩個談得不亦樂乎;我卻道這電影不過是導演一種趨近極限的褻瀆後,再跟大家一笑置之。

當然,回到美國70年代去,或者可以理解為什麼佐杜洛斯基的《鼬鼠》和《聖山》能掀起屬於小眾的風潮,甚至連披頭四的約翰連濃都為之傾倒。雖名為褻瀆和冒犯,但佐杜洛斯基電影中畫面上大量運用神秘色彩的宗教圖騰,迷幻般的視覺體驗;主題上追求靈性,特立獨行的自主意識,都與70年代在美國年青知識份子中冒起的嬉皮士(hippie)運動不謀而合。這是在長達十餘年的越戰陰影下,美國年青人自然生成的一種對抗策略,而佐杜洛斯基的兩部電影,某程度上呼應著他們的精神。

當時曼克頓的Elgin電影院主事Ben Barenholtz經常播映被主流觀眾摒棄的獨立電影,包括佐杜洛斯基的幾部作品。沒料到大收旺場,獲一部份的年輕觀眾群狂熱崇拜,造就午夜影院(midnight movie)的風潮,也為cult片下了第一個基本定義,即主流以外,cult是小圈子裡的狂熱。

導演應亮以前搞的重慶電影節有句口號:「電影而已」,講的是電影以外的現實,更值得大家追尋答案,電影通常只負責問問題。而四十多年前的《聖山》早開先聲──當大師佐杜洛斯基變回導演佐杜洛斯基,也就是向觀眾說:我拍這個電影,花了你們接近兩個小時觀看,走吧,電影裡根本就沒有甚麼聖山!電影就是一場虛耗精神的幻覺而已(當然這是可議的),聖山的所在,不言而喻。但是,我想如果香港觀眾面對這個結局,早已割凳離場,連聲老母了。

從以上這些處理你會知道導演的苦心,他花最大的精力冒犯所有,包括銀幕前的觀眾,所有常識與定律都推翻。可能很多人會問,破壞,顛覆了那麼多,是想要建立起甚麼?我會覺得,他帶給觀眾的,或許就是一種跳出日常,逃逸常識之外,在邊緣裡呈現甚麼,而這必須要靠觀眾的心靈,打開「第三隻眼」觀視才能感受。又或者,對cult片我傾向以「感受」先於「以前設去閱讀」,尤其是佐杜洛斯基的電影,倒不如記下自己對那些影像的直觀感覺,才思考自己對此的定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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