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畫手民 Cinezen
本月「M+放映：四十年」選來楊福東2002年的經典作品《陌生天堂》。楊福東在影片開始時說明，這作品其實始於1997年，一直到2002年才完成。從1997年到2002年，在中國電影的版圖上，到底是一幅怎樣的風景呢？《陌生天堂》又是在何種的電影和錄像脈絡中出現的呢？我們不妨回到二十年前的中國……
那年頭，正是中國第五代導演作品走到末段，所謂的「第六代」或「都市一代」的導演冒起之時。賈樟柯1997年拍攝《小武》，2000年是《站台》，極受外國注目；同有選於「四十年」這次放映活動的王小帥，重要作品《十七歲的單車》攝於2000年（這次策展人選了他1996年的作品《極度寒冷》）；婁燁的成名作品《蘇州河》攝於2000年；章明的《巫山雲雨》（1996）剛好完成於楊福東的《陌生天堂》之前。更重要的是，在2002年，被譽為這一代導演的宣言之書《我的攝影機不撒謊》出版。書的題目──我的攝影機不撒謊──更成為日後討論這批導演常常回到的命題︰我的攝影機如何不撒謊？誰的攝影機在撒謊？如何拍攝真實？何謂真實？如何表現？……
我們可以說，楊福東的《陌生天堂》是夾在《巫山雲雨》和《我的攝影機不撒謊》之間的。
《陌生天堂》開始有一段拍攝著手和筆畫水墨山水畫，然後旁白就在解說山水畫之意義、之重點、之技巧。他說山水畫是以自然來表現人的思想，是描繪著一種和諧，是要寫出一種意境，所謂「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有意念，是主觀，需要體會……。然後轉入「陌生天堂」四個大字，接著就是虛構故事的部分。
這部影片，全是黑白，若然沒有以上開場這段水墨畫的解說，大概會被看成另一次單純的回到黑白片的試驗。但有了以上的一段說法，不得不令人把這實驗看作是以影像「畫」山水的一次實驗。片名中的「天堂」，當然是指杭州，這襲南方山水已被各世代的畫家畫了不知多少遍。然而，這個「天堂」是「陌生」的，因為它是以攝影機來畫的，需要觀眾的主體代入和想像，才從錄像中看出水墨山水的意境來。
我說《陌生天堂》是夾在《巫山雲雨》和《我的攝影機不撒謊》之間，並不只是指他的製作年期是在這兩部作品之間。看《陌生天堂》時，很難不令人想到章明的《巫山雲雨》。兩部影片同是拍攝二人之愛情，但二人是誰，過去如何，並不清楚。影片充滿水和水中生物的意象，剪接散碎，不少鏡頭和構圖也十分相似。章明曾在訪談說明，在《巫山雲雨》中，「［角色］的身份並不重要，關鍵是他們的生命狀態，這是我們惟一強調的。這個身份代表很多人，是最重要的。」
角色的「生命狀態」，才是關鍵；而在《陌生天堂》中，男主角柱子在杭州的城鄉中遊走，漫無目的，地方的狀態荒涼，人的狀態則是蒼涼。那種在城市行走的鏡頭，不得不讓人想起賈樟柯的《小武》，不過，《小武》的荒涼是沙塵漫飛的，是乾旱的，是黃色的。而《陌生天堂》的荒涼，是潮濕的，是黑白的，是充滿慾望與壓抑的，特別是柱子與在路上相遇的女人在民居走廊中的疏離間隔與親密的撫摸。間隔與撫摸以蒙太奇加疊，影像的時間不是順序的，事情如何發生不是重點，間隔與撫摸所帶出的慾望與壓抑這狀態才是楊福東想要展示的。這種間隔也出現於柱子和他未婚妻靈珊之間，他們很多時各說自話，像各據山頭的貓頭鷹，所謂的溝通與交流，大概像是靈珊對柱子讀報紙（很有尚盧高達的味道），說與聽都是心不在焉，無可無不可的。如此，觀眾會看到極不習慣的剪接和構圖，有悖於一般電影理論所說明的常規，但這正正是這一代導演實驗時常有的情況。
《陌生天堂》除了以跌在硬地上掙扎蠕動的鱔魚來代表角色的生命狀態外（在《巫山雲雨》中則是在砧板上被斬的魚頭和魚身），影片前後，出現了一男子在路軌邊叫喊的片段。他在叫喊甚麼觀眾不知道，因為沒有聲音，在片末那次更是在電影音樂蓋在他的叫喊動作上，彷彿是，他的聲音，是被壓抑的，被消失的，被無聲的。這，難道不也是賈樟柯《站台》角色的生命狀態嗎？火車代表著現代性，是連接的，是向前的，是加速的，然而站在站台的人，卻是停滯的，有話要說卻又是無聲的，毫無目的地無處可去。
讓我回到《我的攝影機不撒謊》這本書和此書引申的命題作結。說到賈樟柯的電影，不少人說與意大利的新寫實主義相似，似乎是有所學習，有所承續。然而，楊福東的錄像作品──更靠向章明的做法和意念──並不一定要如此觀。他所強調的，是某種生命的狀態、某種生存的條件，是主觀的，就像山水畫中的山水，並不是寫實主義式的「客觀」描繪，要觸及的是某種精神，或曰意境。因而，「我的攝影機不撒謊」對楊福東所引申出來的問題，並不是「到底我的攝影機有沒有撒謊」，而是「我如何能拍攝到我所經驗到的真實呢？」如果楊福東的《陌生天堂》真的是有「寫實」的話，這種「寫實」，肯定是非想現代主義式的，在黑白的畫面上，探索世紀轉折時中國人的荒涼境地──不論是外在環境的，還是內在心靈的。
「M+放映：四十年」
西九文化區 M+視覺文化博物館將舉行第二輪的專題放映活動，以「四十年」為主題，放映8部有關中國當代藝術發展的作品，呈現自上世紀70年代初至今40年間，中國當代藝術的發展軌跡，並作為「M+希克藏品：中國當代藝術四十年」展覽的延伸項目。
「M+放映：四十年」將於 2016 年 3月 11至 13 日於油麻地百老匯電影中心舉行，呈獻7位知名電影工作者及藝術家的作品，包括《中國》（米開朗基羅．安東尼奧尼）、《七宗罪》（溫普林）、《極度寒冷》（王小帥）、《圓明園的藝術家》（胡傑）和《超市藝術展》（闞萱）等。
《陌生天堂》放映詳情
日期：2016年3月13日（日）
時間：下午3時
購票方法：網上：www.cinema.com.hk／電話：2388 318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