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睪丸來導演電影──阿歷恩曹.佐杜洛斯基的超現實主義電影

譯/譚以諾

我不以眼球來導演電影,我以睪丸來導演電影。──阿歷恩曹.佐杜洛斯基

智利-法國導演阿歷恩曹.佐杜洛斯基(Alejandro Jodorowsky)生於1929年,是電影史上極為獨特的人物。他所導演的電影都如珍鑽,從1967首部《凡多與莉絲》(Fando & Lis)到2013年的《現實,舞吧!》(The Dance Of Reality),部部都叫人震驚,衝擊與震撼觀眾,把他們從安全地帶中震開去。佐杜洛斯基──與超現實主義導演費爾南多.阿拉巴爾(Francisco Arrabal)──為1960年代「恐慌運動」(Panic Movement)的領軍人物,劇場表演上的無政府主義者,扭轉觀眾如何看待劇場,進而扭轉觀眾如何看待周遭的世界。

佐杜洛斯基的電影風格和取向每一部都不相同,但卻有相同關注的主題,就是追尋,可以是肉身的追,也可以是靈性上的,尋找人生的意義。不論是《鼴鼠》(El Topo,1970)或《聖山》(The Holy Mountain,1973)的靈性啟蒙,還是奇特的《聖血》 (Santa Sangre,1989)中的後創傷人生,在在都看出佐杜洛斯基的獨一無二與個人獨特的風格。有時,他的作品十分難懂,令人困惑。他可以稍稍控制自己的,但他卻不會妥協。他就是那款叫你──作為觀眾──與他搏鬥的導演。他論到《鼴鼠》時曾說道,如果你限制自己,你就會把影片同樣限制了;如果你開放讓影片帶著你走,可能性將會是無限。

他在創新影像這方面,極有能力,往往能把影像銘進你的腦海中,久久不散,就像《鼴鼠》那美妙的前/後景鏡頭,男孩放開他的玩具而他母親的照片則正在被埋在沙中,又或《聖山》中人糞變成黃金的一刻,又或《聖血》中大象的葬禮,從中看到難以忘懷的影像煉金術,是完完全全佐杜洛斯基式的。不少人嘗試複製他的風格和態度,但無人能有他的本事,可以創作與眾不同、使人印象難忘的影像。

對宗教建制、國家的控制和社會種種被視為理所當然的「規則」,佐杜洛斯基在不少影片中都嚴厲地──同時暴力地──批判。他的電影世界對所有事物都持批判的態度。在過去數十年間,他不停被指控,像為了獲得觀眾反響故意挑起爭議、厭女,還有最重要的,他的作品對一般觀眾來說太難懂。可以說,這正使他成為獨特。他的作品確確實實能把觀眾分成兩極,對某些人來說,他是天才,對另一些人來說,他是白痴!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如果你對設計成票房保證和「商品」的電影厭倦,佐杜洛斯基和他的作品則肯定可以令你眼前一亮。如果你想看一些電影能讓你思考、感受,並挑戰你對世界的想法和哲學,這就是你要的人了。

佐杜洛斯基如此熱誠,世界觀又如此獨特,在他的導演生涯中,則常常遇到融資的難題。最著名的例子是1974年──文章稍後會詳細談及──他想改編法蘭克.赫伯特(Frank Herbert)的著名小說《沙丘》(Dune)為電影。基本上,一般的監制──特別是荷里活的──都十分害怕佐杜洛斯基這類導演。原因很簡單,因為他把電影視為「藝術」,而不是商品。他從不按其他人的要求和規則行事,這使他經常遇到難題,自己成為自己最大的敵人。

以下,我們將會細看佐杜洛斯基整個事業僅有拍攝的七部電影,看看他如何與同代人不同,又為何被視為影響著後來的導演如大衛.林奇(David Lynch)、佳.麥甸(Guy Maddin)、李察.史丹利(Richard Stanely)和尼可拉斯.溫丁.希芬(Nicholas Winding Refn)。

《凡多與莉絲》(Fando and Lis1967

這影片佐杜洛斯基在墨西哥拍了兩年多,它極為自由而散碎,由一節節拼合而成,以超現實的方法看兩個人尋找神秘的「他爾之城」(City of Tar),在那兒他們所有的夢境都會成真。影片充滿引起爭議的影像和聲音,在不同的電影節中引起騷動,觀眾不知如何面對這些挑戰著他們的材料,影片稍後在它的原產地墨西哥被禁。

多年後回看,這是佐杜洛斯基踏入電影世界的起步點。影片看來有點業餘,但當中的主題和喻意,成為他日後在影片中繼續探掘的種子。

《鼹鼠》(El Topo 1970

《鼹鼠》是佐杜洛斯基的第二部影片,因著這部影片,他從此在電影版圖上佔一席位。佐杜洛斯基極其自信,傲視一切,這部西部片肆無忌憚。佐杜洛斯基自己擔綱,飾演西部牛仔,尋找生命最高的意義。影片到處可見宗教的比喻和象徵。《鼹鼠》結構上可分為四部份,並直接引用《聖經》為題:創世記、先知書、詩篇和啟示錄。毫無疑問,這與約翰.韋恩(John Wayne)的西部片沒有相似之處。

《鼹鼠》充滿暴力,運用畸形兒、唐氏綜合症患者和其他「與別不同」的人物,叫人難以直面,極為大膽、獨特。由Ben Barenholtz營運的紐約Elgin Theatre不於正規的一日五場或類似的場次放映《鼹鼠》,決定於午夜時分放映(編按:據說是電影史上第一場午夜場)。從影片如何放置在市場和公眾面前,側面證明這電影先鋒之處。這做法可以說是創造了現在我們所知道的「午夜場」。如此,Elgin Theatre捕捉了能夠接受大膽而獨特的觀眾來看這奇特、引人反感的影片。這生意安排空前成功,影片在Elgin的午夜場上放映了五年之久。

這部影片收割了大量影迷,約翰.連儂(John Lennon)甚至想要買下《鼹鼠》和佐杜洛斯基下一部影片《聖山》的版權。這是連儂的經理人Allen Klein親口承認的。然而對於佐杜洛斯基來說,這是一把有毒的雙刃劍。Klein在生意上向來是好勇鬥狠的,在這事上與佐杜洛斯基曾有過激烈的爭吵,最後放棄此二片的版權。所以一直以來,這兩部影片極少機會能看到,有的也不過是質素很差的非法VHS錄影帶版本。在2006年,意外地,Klein和佐杜洛斯基和解。結果是,精美的《鼹鼠》和《聖山》的DVD盒裝得以出版,使這兩片再次得到它們應得的掌聲。

《聖山》(The Holy Mountain1973

在《鼹鼠》於午夜場獲得成功後,Allen Klein的公司AKCKO給了佐杜洛斯基一百萬(美金),給予他全權,容許他做他想做的,而他只用了五十萬拍出《聖山》。曾在《鼹鼠》出現的稀奇和怪異,在《聖山》力度增加十倍。《聖山》是極古怪的喻言,佐杜洛斯基飾演煉金術士,集合世上的各階層的代表人物,主題與《凡多與莉絲》相似,結合出發去尋找聖山。在旅途中,觀眾看到在觀影生捱中最為超現實、暴力和攪動思緒的影像。

《聖山》值得注意,導演持續攻擊世上的萬事萬物,冒犯所有人,大衛之星形狀的槍,多次攻擊宗教團體、不擇手段的人、假內行,他們聲稱自己知道生命的意義,還有最後的一個鏡頭,攝影機後拉,劇組人員入鏡,然後煉金術士告訴觀眾,叫他們去找他們自己生命的意義。《聖山》是真正獨特的作品,完全不理會他人的反應,重新定義甚麼是「習成的品味」。對那些想要看震動和挑戰性的影片,《聖山》是必然之選。

《獠牙》(Tusk1979

導演否定自己拍的《獠牙》,所以現在難以找到這影片,只能在Youtube上找到一些片段,沒有到正式發行,不論是戲院、錄影帶、DVD ,還是Blu-Ray。佐杜洛斯基本想拍攝《沙丘》卻失敗了,迟是就拍了一部大眾更易接受的影片。故事是關於小女孩和大象的命運,他們在英殖時期的印度同一天出生。

有看過這片的都說,這片沒有《鼹鼠》和《聖山》的神奇特質,沒有像它們那般挑戰觀眾,觀看後也沒有深刻的得著。《獠牙》和1990年由Peter O’ Toole和Omar Shariff飾演的《彩虹盜賊》(The Rainbow Thief)不論有甚麼不足和缺憾,未能觀賞對愛好佐杜洛斯基的觀眾來說,依然是十分可惜的。

《聖血》(Santa Sangre1989

接近十年,佐杜洛斯基彷彿走進電影的荒漠,在八十年代末才再以這部叫人迷醉和訝異的影片進襲。這是我初嘗佐杜洛斯基和他被受讚譽的才華,也是導演的轉捩點。這片比他過往的更統一,可以說是他票房上最成功的作品。

影片的監制是克勞迪奧..阿基多(Claudio Argento),是意大利名導演達里.阿基多(Dario Argento)的弟弟,場境在馬戲團,發生了一連串悲劇事件,困擾著主角Fenix (由導演的兒子Axel Jodorowsky飾演)的人生。《聖血》這酒餚怪異,結合母子關係、希治閣經典《觸目驚心》(Psycho)、墨西哥搏擊手、對被姦、被截肢女子的宗教崇拜和馬戲團中的生活。

值得留意的是這影片中運用的顏色和音樂,與其他別的百萬部影片不同,昃真真正正在最基本的感官層面上抓緊觀眾。像佐杜洛斯基其他影片一樣,它挑戰和挑釁觀眾,特別是對宗教的取態上。《聖血》是最好的例子說明甚麼使佐杜洛斯基成為出色的導演,影片沒有以往那麼自我沉溺,也沒有以往那些極限的元素,使之不會被限於某一群觀眾。

如果你對佐杜洛斯基有興趣,《聖血》和《鼹鼠》是最佳的入手點。

《彩虹盜賊》(The Rainbow Thief1990

在《彩虹盜賊》中,佐杜洛斯基不過是受僱為導演。因此,當中我們看不到他強烈的主導權和風格,沒有他那些挑釁人和令人作嘔的影像。這影片不過是一則普通的喻言,關於一名盜賊去尋找預言中的生命中的「一罐黃金」。

本片由Peter O’ Toole、Omar Shariff和Christopher Lee飾演,可惜從沒上映,在美國直接以錄影帶發行。這片和《獠牙》實在值得讓更到人看到。

《現實,舞吧!》(The Dance Of Reality2013

佐杜洛斯基在《彩虹盜賊》後差不多二十年沒有新作,曾傳出他會拍《The Sons Of El Topo/Abelcain》(《鼹鼠》的續集)和《King Shot》,但這兩個計劃──就像《沙丘》一樣──難產了。《現實,舞吧!》 從平地上無聲而起。

佐杜洛斯基年屆八十,以此片來回顧童年。《現實,舞吧!》 可以說是半虛構的自傳,是佐杜洛斯基對費尼里《阿瑪柯德》(Amarcord,1973)或活地亞倫《收音機時代》(Radio Days,1987)的回應。《現實,舞吧!》敘述導演的童年,看他如何與霸道的父親和慈詳的母親相處,母親在影片中,只能透過歌劇式的歌聲說話。

這片誇張而滿有情懷,有時甚至令人感動,是這位偉大導演的一次極好的回歸。《現實,舞吧!》深刻而極之個人。佐杜洛斯基自身出入於電影之中,反映他過去生命中不同時刻,以老人之姿回看,實在獨特而動人。

這作品出色而令人回味,發行卻一直不濟。幸好下月(編按:原文文章刊於2014年9月)會於美國發行DVD和Blu-Ray 。我極之推介大家觀看。

《佐杜洛夫斯基的沙丘》(Jodorowsky’s Dune2013Frank Pavich導演)

《佐杜洛夫斯基的沙丘》 紀錄佐杜洛夫斯基於1974年嘗試改編法蘭克.赫伯特的著名小說《沙丘》為電影的過程,細節豐富,叫人更了解這趟失敗的過程,紀錄了佐杜洛夫斯基的執迷與熱情。他已經年過八十,但頭腦依然尖銳與迅速。

紀錄片說,若果《沙丘》能成事,以它對美術設計、特技和選角上破格的想法和哲學,有力完全改變荷里活的遊戲規則。佐杜洛夫斯基心目中的演員和團隊令人難以想像,包括平面設計師Moebius、設計師H.R. Giger、作家Dan O’Bannon,Mick Jagger飾演Feyd Rautha,達利(Salvador Dali)飾Emporer Shaddam IV,奧森.威爾斯(Orson Welles )飾Baron Harkonen,Pink Floyd設計音樂,而太空船的設計則交給著名英國插畫家Chris Foss。

無容置疑,這是電影史上其中一個最誘人、最吸引人想入非非的「如果」。相信觀眾也會記得,紀錄片論及計劃失敗,是因為荷里活害怕佐杜洛夫斯基和他對計劃極度的熱情。荷里活由商人和「數佬」組成,他們根本不能理解佐杜洛夫斯基,一個與他們思考方式完全不同的人。

紀錄片收錄了兩位導演李察.史丹利(Richard Stanely)和尼可拉斯.溫丁.希芬(Nicholas Winding Refn)精彩的訪問,我認為,他們在電影和精神上,是佐杜洛夫斯基的兒孫。事實上,希芬把他的新片──絕對是超現實之作的《罪無可赦》(Only God Forgives,2013)──獻給佐杜洛夫斯基。這兩位導演隨著時間過去,慢慢成為朋友。希芬帶給我們難得一見的精裝版附插圖劇本,使我們有機會看看佐杜洛夫斯基腦中的《沙丘》到底是怎樣的。

雖然佐杜洛夫斯基想像中的《沙丘》從沒有出現,但我們也可以看出這計劃對往後幾十年電影製作的影響。H. R. Giger和O’Bannon稍後合作,製作了電影史上其中一部最為突破和叫人震驚的電影──烈尼.史葛(Ridley Scott)的《異形》(Alien,1979),那個現在極為有名的「爆胸穿膛」的場景,片中怪獸則是由Giger設計的。近期一點,詹姆士.昆恩(James Gunn)電影《銀河守護隊》(Guardians Of The Galaxy,2014)中搶眼的太空船(可能是Marvel工作室到現時為止最精細的製作)則是由Chris Foss設計的。

值得注意是,荷里活拒絕投資佐杜洛夫斯基的電影,是因為害怕計劃虧本 ,但五年之後,荷里活卻真真正正地被米高.施敏努(Michael Cimino)的《天堂之門》(Heaven’s Gate,1980)嚇倒了,這片使預算之大使片廠破產倒閉。問題是:為何荷里活害怕佐杜洛夫斯基,但又容許另一次大虧本出現?這恐怕是荷里活電影工業一大謎團。

《佐杜洛夫斯基的沙丘》 讓觀眾看到,佐杜洛夫斯基的電影極為獨創,卓爾不群,看到他的生命和哲學中強烈而令人難以忘懷的洞見。

* 原文刊於Taste of Cinema,承蒙授權翻譯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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