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畫手民 Cinezen
僅僅從電影美學上說，《西遊記之三打白骨精》已脫離西遊傳統所屬的東方神怪片體系，更接近西方荷里活魔幻片體系，能做到這一點，除了靠特效的先進與設定的時髦還是不夠的，更深度的「叛變」來自白骨精這一經典角色的層層進化。
一打白骨精，她和她的仙境宛如從《魔戒》中搬來，那是民間傳說中最樸素的巫婆想像，森林、木頭屋子加紡織機，格林童話的標配。
二打白骨精，她是白日美人，招搖過市，深知自己的定位與顏值，儼然一個當代的女權主義者，她忠實於自己的妖怪身份，險些顛覆了孫悟空對人類的愚忠。
三打白骨精，白骨們的組合和增值，完全是數據病毒的具象化，孫悟空面對的是《廿二世紀殺人網絡》裡那些殺不完的零和一，進化到這個級別的鬼怪已經不隻是怨靈，而且成為了「惡」之觀念的自動操作系統。面對這種系統，人類基本是束手無策的，帶有世俗氣質的豬八戒和沙悟凈也是，只有孫悟空把自己的戰鬥策略也調整到如此「非人」才能抗衡。
這已經不是暗黑，而是本時代技術本質的虛無。人妖之別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選擇寄身虛無，還是願意相信虛無當中仍然有可堪信任的價值觀存在──電影把後者簡單歸結為一種師徒情誼以及一種救贖的執著，老實說，說服力並不強。
諷刺的是，原著「屍魔三戲唐三藏，聖僧恨逐美猴王」這一回，解構的就是信任。唐僧不相信曾與自己出生入死的孫悟空，卻相信隨便一個妖精化身，相信豬八戒嚼舌頭的挑撥離間，輕易就把孫悟空逐出師門。其草率與後者的悲痛落差甚大，以至於吳承恩在隨後一回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唐僧被黃袍怪化為老虎，飽受不信任，替悟空出瞭一口氣。
「三打」電影放棄了這種對不信任的渲染，豬八戒僅是天真好基友，唐僧真的是一個完美聖僧，他就算知道自己的判斷不如孫悟空的金睛火眼，仍美其名曰「在取經的路上你我隻能看到其中一面」，「為何我總能看見人，你隻能看見妖」，「你看見的是真相，我看見的是心」……為老孫抱不平的理性主義者真要吐出一口血來。
這是一種濫情的聖僧／聖母主義，就跟你面對一場犯罪不去追問真相卻叨叨乎罪犯的心結問題，惡還未能得到懲處卻開始擔心對惡人的救度問題一樣。偽善的國王在陰謀敗落之後對唐僧的質問，實際上是很有力的，你唐僧何德何能、憑啥取經──潛台詞是：就憑你有三寸不爛之舌與金蟬子的好血統？
其實原著中一個細節就揭示了唐僧的善惡觀之荒謬，孫悟空被逐出師門後回到花果山，得知幸存的猴子們有一大半慘遭獵戶屠戮及奴役賣藝，怒而施法以石雨擊殺獵戶千人，隨之他對此因果有這樣的覺悟：「造化，造化。自從歸順唐僧，做了和尚，他每每勸我話道：『千日行善，善猶不足；一日行惡，惡自有餘。』真有此話。我跟著他，打殺幾個妖精，他就怪我行兇。今日來傢，卻結果了這許多獵戶。」悟空殺千人可謂惡也，但這惡的起因卻是唐僧不相信他的善。
「三打白骨精」電影裡，其實還有四打。是白骨精本人以死打敗了唐僧、庸俗佛教乃至電影本身的偽善。從譏諷國王嫁禍於她，到拒絕唐僧救度她，白骨精最痛恨的是這殊途同歸的偽善，這點上倒無意合了西遊記原著的批判精神（試想若干縱奴下凡行兇的神仙、大雷音寺的道貌岸然羅漢）。可惜電影最終為了成全「聖僧」形象，硬要悟空來完成四打──打殺唐僧肉身以度其體內的白骨精怨靈，否則這麼一個拒絕救度的形象，滿可以令人想起加繆的《局外人》。
相對於郭富城版孫悟空的一本正經，鞏俐版的白骨精角色內涵飽滿得多。你可以說她是女權主義者，也可以說她是妖權主義者。說女權，我對電影裡潛藏的她的前生更有戚戚之感，她自道嫁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異域、被全村人視為孽畜、在災難來臨時綁為獻祭……這怎麼和我們熟悉的「最美被拐女教師」那麼相像？她實在有足夠的理由進行報復。
至於妖權，雖然不如《捉妖記》那麼明晰，但也是呼之欲出的。電影裡為白骨精添加的鞭子武器不是毫無來由的──呼應的是這個神來之筆一樣的細節：為了策反孫悟空，白骨精指點他看夜市裡的訓猴人，後者手裡揮動的也是鞭子。白骨精把人類之鞭執於己手、反施與人，也可以算妖權的覺醒、妖的身份認同覺醒罷。
電影裡的孫悟空繼承上集《大鬧天宮》裡的維穩傳統，是不可能叛逆的。然而原著裡這齊天大聖還有另一個名字：潑猴！那就是唐僧眼裡的可能叛變者的形象，對於潑猴唐僧是警惕的，無論他多能幹，都不如媚上的豬八戒和沉默保身的沙僧。他的自由始終是金箍圈中的自由，而他為唐僧用金箍棒畫的保護圈，唐僧輕輕一邁就破壞了。這潑猴，有時被精神分裂的吳承恩寫作「心猿」──在他堅信的那一套煉仙成功術中，心猿就是必須被束縛和驅役的。
悲乎大聖，如此時代，且讓舞台上那些粉墨登場的人代替你被耍猴吧，你應該回到花果山水簾洞，管他們看你是神仙還是妖呢。
* 本文選自騰訊《大家》專欄（ http://dajia.qq.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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