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可棲居之處──《卡露的情人》

中譯《卡露的情人》來得太露骨綺麗,初看容易將電影簡化成不倫戀或艷情故事;原著小說《鹽的代價》名字含蓄而委婉,更能道出兩個主角的幽微處境。可以先說一個格林童話的故事:國王詢問三個女兒對自己愛的程度,以此決定身後要遺繼何物予她們。大女二女說自己愛父親如糖果與華衣,三女卻說自己愛父親如鹽──因為佳餚無鹽,就變得索然無味。這個答案顯然無法讓父親接受──鹽是那麼平常、粗濫,隨手可得。三女因此被憤怒的父親流放,失去「公主」的身份與繼承國家的權利。

如果「愛情」早已平常、粗濫得隨手可得,正如Therese的男友可以跟不同女生發生關係而毫無負擔 、Tommy在第二次與Therese 見面時即向其求歡──然而對身處50年代美國的Carol與Therese 而言,這個年代同性戀仍被視為一種精神疾病,敢於說「愛」就會如以「鹽」作答案的公主般被排拒、流放。事實上沒有那麼嚴重,電影對於二女的情感處理的細緻綿密,對權力體制壓抑的呈現反而相對冷靜;然而平淡之中展示批判與挑戰的力度,才是導演的高明之處。

「洋娃娃」與「火車」的偽選

Carol與Therese 在百貨公司初見的場景已埋下了不少性別文化與形塑的暗示。「洋娃娃」是女性主義論述中經久不衰的符號:自戀、自我意識的缺乏、被動、被操弄的客體、漂亮外表與空洞內裡……作為兒童玩具,「洋娃娃」亦被認定屬於小女孩,讓她練習家事的操作,如何在「娃娃屋」內安守其分,打扮得漂亮精緻而獲得寵愛。而「火車」呢?那是男孩子的專利,關於遊歷、探索與活動能力。Carol在買不到指定的洋娃娃時,讓Therese為自己推薦另一隻;Therese卻坦言自己童年時已不喜歡洋娃娃,火車套裝才是她的夢寐之物。這個選擇除了強調Therese的特別之處外,亦暗示了她對逃逸、冒險的渴望,Carol邀約她一同開展公路之旅時,事情自然水到渠成。

說起那趟二人的旅行,事實上頗符合「公路電影」的元素──為了逃避現實無奈的世界,人們透過旅程企圖獲得救贖,並讓全新開始變成可能;[1]人從既有的生活形態和身份中自我放逐,在旅程中重新思考生存的價值和意義。[2]「旅程」除了是風景的發掘,還是自我的發掘。Carol面對前夫Harge以其同性戀愛作攻擊,企圖壟斷女兒的監護權;Therese面對Richard在感情、婚事的步步進逼,自己對Carol的情愫又難以釐清。這趟「心靈之旅」由此看來是勢在必行,二人都需要藉此逃離由男性建造、主控的「娃娃屋」,登上「火車」探索、遊歷,從中尋得撥開雲霧的契機。

「洋娃娃」是封閉與被動,「火車」是外尋與逃逸,二人初遇時一同選擇了後者。但是選擇之中有先天性缺陷。「火車」的前進只是回環往復於特定的軌道,如果不打破既有的規範,「逃逸」只會變成永劫回歸並且注定被收編回體制之內。Carol比Therese成熟,並非指年齡,只是意味她面對過太多生命的「突發」(像是與Abby的戀情、Harge夜訪要帶走女兒),經驗告訴她總有一天要「重回軌道」,所以她說“everything comes full circle”──她早就了解「火車」的運作。

其實是顯淺道理,但是導演的表現手法別出心裁。Carol的「成熟」是身體的,非關精神與心智。不難發現,面對「危機」Carol總是難以獨立解決,必須向Abby求助,就像求Abby陪伴前往Harge家族舉辦的聖誕派對;被偵探「捉姦」後馬上致電Abby尋求安撫與援助……Carol從來不是沉著冷靜的那個,但是「沉著冷靜」對她而言是一種「手勢」(gesture),一種訓練有素的「儀態」(manner),是身體的自發反應,比思考要來的更快更精準;因此「軌道」要將其重新吸入「正途」時,Carol比Therese表現得冷靜卻也更快地妥協──體制的運作已成為她「手勢」與「儀態」的一部分,Therese會思考、想要尋找轉機(resolutions)只是因為「經驗尚淺」(young)。當身體被馴化,就會習慣事情「如常」發生。

Carol的美麗與悲哀來源一致,就是她的「手勢」與「儀態」。Cate Blanchett功力十足,讓Carol的每個動作與姿態皆優雅而克制。Carol的舉止、聲線、眼神都是不自然的,是上流社會女性的展演(perform),但她能將此內化成身體本能反應,造就其魅力,相信觀眾亦與Therese一樣為其舉手投足散發的氣質所傾倒;然而,Carol亦因此被困在這過於「熟練」的肉身之中。與年輕可愛的Therese相比,Carol雖然看似風流勇敢,但她才是真正被調度了的「洋娃娃」。

延後而至的「成長」與愛可棲居之處

 《卡露的情人》又是Carol與Therese共同成就對方的成長故事,並且附帶「反成長」意味。根據傳統bildungsroman定義,主人公開初純真無知,但是經歷某件特別或重大的事件後,對其心靈與精神發生影響,主人公對自己在世界的位置有了了解,發現與世界共處的方式,進入體制之內。這個教化過程之中,主人公通常會遇上一個經驗較豐富的導師,就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中Dorian Gray遇上Lord Henry,由其帶領,進入全新的領域與階段。電影開首Therese在翻看的小冊子寫著「你是否適合成為我們百貨公司的優質員工」──「自己是否適合……」似乎是Therese一直探尋的問題:作為售貨員、情人、妻子、記者,她對自身的定位迷茫而猶豫;成熟的Carol順理成章成為她的「導師」,正如在Therese第一次到訪其大宅,Carol便對她說:「讓我來告訴你是有天分(成為攝影師)」。

電影中的美國西部公路之旅是Carol對Therese的「啟蒙」教育,一方面是進入上層階級的訓練:對餐食飲宴的挑剔、如何從容應答侍應的發問、化妝與使用香水;另一方面則是bildungsroman的重頭戲──性啟蒙。這趟啟蒙之旅固然面對了「滑鐵盧」,但是其「反成長」的意味並不在此(事實上,為了凸顯現代人自我的碎片化與矛盾,現代成長故事多以失敗告終)。

筆者認為,電影嘗試挑戰成長故事中「成熟」的意味。與Therese相比,Carol年長而經驗豐富,但「游刃有餘」亦代表了自身被體制所蠶食、收編的程度之深,自我被深度壓抑,反而失去了在旅途中轉向、重新覓回自己的可能性。因此被捉姦後,Carol迅速便放棄了Therese,回到Harge的身邊,並且接受「精神輔導治療」。導演在此隱晦地揭露醫學、性別與權力體制的關係。此外,Carol對Therese的「啟蒙」全部止於肉身層次而沒有深入精神,雖然讓Therese認清自己的情慾位置,卻也似乎只讓她成為與自己相似的另一個「洋娃娃」──優雅、美麗、從容,但無能思考自身所想望,更多時候只是等待狀況發生,然後被動地接受、妥協。這次成長之旅對Carol和Therese而言都是失敗的,其失敗不在於二人沒有終成眷屬,求仁得仁;而在於二人依然無法勇敢地對世界說出「我想要」或「我不要」。

真正的成長是後延而置的。Carol最後與Harge談判時不再妥協,不以「疾病」解釋自己的同性戀傾向,大膽說明“I want it and I would not deny it”;重見Therese時一直困擾的監護權問題已處理妥當,與她見面的目的不再滲雜尋求安慰與麻醉的心態。Carol在最後對Therese的告白,那是一個乍看平常但卻細膩深沉的安排。Carol在餐廳堅定而平靜地說“I love you”,這是她第一次直白地說明自己的感情。這個時候大概最適宜加入那段不斷變奏、在意味著「轉變」的情境環繞二人的配樂;但是導演將一切壓制下來,背景音依然是餐廳內雜亂的人聲,Therese只是沉默。反高潮的處理使全片含蓄的氣氛得以延續,亦避免了故事流於「王子與公主最後快樂地生活」這樣童話化的收結。

Therese思前想後,不再被衝動與迷戀牽著鼻子走,是她主動決定離開與朋友的派對,到Carol提過的餐廳──雖然曾經猶豫,Therese最後亦能觸碰到自己真正的想法,說「不」或說「要」。結局時二人遙遙對望,以Carol微笑望向Therese的眼神作結。還記得Carol在公路之旅結束時對Therese說:“I want you to imagine me there to greet you.”不是她後來有點後悔沒有說出的“wait”,而是“greet”,二人是平等地、沒有遲來先到地走向同一處,那是愛可棲居的場所。這次相見,或許就是二人都真正「成熟」、可以相愛的時候了。

注釋:

[1] 雪風等:〈我們的病與希望──公路電影全紀錄〉,《印刻文學生活誌》22 期(2005年)。

[2] 王志成:〈公路電影上路吧〉,《誠品好讀月報》第一期(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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