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畫手民 Cinezen
譯／譚以諾
長久以來，香港一直扮演著把亞洲電影──動作片和恐怖片──帶到西方的角色，導演如吳宇森、徐克、林嶺東等，在1980年代末和1990年代初把一股東方的浪潮帶到西方。雖然香港電影後來停滯不前，不少導演受制於中國大陸的市場和審查，但「後新浪潮」這幾年間，對於很多影迷來說依然是黃金時代──不只在世界上提升了亞洲電影的地位，也證明了香港能生產武俠以外其他的影片。《喋血雙雄》、《辣手神探》、《龍虎風雲》、《倩女幽魂》等在今天依然是經典，也是因為這堆導演，後來的影戲和學術界會把這段時期稱為香港電影業的全盛時期。
然而，當這些作品在世界找到它們新的觀眾，在香港，另一個相對地沒有那麼受尊重的電影形式──就是三級剝削電影──日漸受人注目。雖然這在嚴格意義上不算是一個電影類型，這些影片有共同的目標：帶來震撼、興奮，以極度的骯髒、性和暴力來挑逗觀眾，而品味和道德明確地被留在門外。這些影片的內容不少在過去，甚至現在，都超越西方可以接受的程度，包括強姦、人吃人、虐待、性暴力，還有各種能想像到的變態行為。這些影片甚少能在世界其他地方放映，因而也被主流的亞洲電影影評人所忽略，也因此備受香港以外的電影類型迷所忽視──這些影片不會有續集或重拍，也不會有人提及，提及時也不過是要指責它們。
何夢華《降頭》
但是，三級片和它的全盛期（1980年代末和1990年代初）構成當代香港電影的重要部分，值得重新發現──至少是為那些重口味的人們。
香港一直以來都有製作三級片或相類的影片，像邵氏兄弟製作怪誕之極的影片，例如何夢華的《降頭》（1975）、楚原的《種鬼》（1983）等，而這類影片第一次進入西方剝削影迷的眼簾的，就是惡名昭彰的《黑太陽731》（1988），而及後極為恐怖的人體實驗系列逐漸變得眾所周知。這系列由牟敦芾執導，他在早年曾執導一些驚悚片，例如邵氏時期的《打蛇》（1980）。這影片講述二次大戰時日軍惡名昭彰的 731部隊的滿洲國的惡力，仔細描繪他們對中國囚犯的虐待和人體實驗，當中的虐待和野蠻的情節甚少觀眾抵受得了，使之迅速獲得「邪典」（cult）的地位，以非法渠道在收藏者之間流傳。這因而使香港的電影製作人發現，原來觀賞圈對這類極限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內容有這麼強的需求，於是《黑太陽731》隨後出現，並獲得相類似的關注和成功。
《打蛇》
甚麼是三級片？
當然，「三級片」（1997、主權移交至中國前）是香港通訊事務管理局（TELA）的評級制度。香港的電影分級制簡述如下：
I：適合任何年齡人士觀看
IIa︰兒童不宜
IIb︰青少年及兒童不宜
III：只准18歲或以上人士觀看
有一點需要留意，I、IIa和IIb級只是勸喻性質，所以兒童去看IIb級影片並不犯法。但是，III級則有法律效力，犯法須付重額罰款，有趣的是，受罰的是犯法的顧客而非影院。這催生出自我檢查，而政府容許生產和發行這些怪異的影片，把責任放在觀眾身上，讓他們自行決定要不要觀看這類影片。這情況是西方所沒有的。這表示，不少三級片都得依賴DVD、VCD或網上的收看和下載來發放和盈收。
以英國作一個粗淺的比較。在英國，三級片多數會得到18歲的分級（有些影片會15歲的分級，那需要按審查剪去某些鏡頭），這與美國的NC-17評級相似──就是「只准成人觀看」，禁止完全赤裸的性愛鏡頭或任何非法的鏡頭。NC-17的分級一般來說是商業上的死亡之吻，就是說，一旦影片被評為「只准成年人觀看」，就不得在主流媒體上宣傳推廣，然而，在香港，三級片會在主要的連鎖影院放映，與一般大眾都能接受的「爆谷電影」放在一起。
藍乃才《聊齋艷譚》（「邪典」最愛的葉子媚）
三級片的真相
「真正」的三級片就是最純粹的剝削電影，亦即是只為了展示性愛和暴力畫面，至少因其他原因而成為三級片的，只能算是第二等的三級片了。這些影片一般從它們的海報或DVD封套就能立刻指認出來，分級的標誌通常都會放在封面中央， 畫面通常都是俗艷和充滿性暗示。另一個讓觀眾認出它們的，是它們的片名。它們的片名一般都會有字詞像「胸」、「性」、「裸」、「強姦」或「邪」。
性愛
在這類影片中，我們能發現兩種細分的類別，一種是性愛影片。色情類別（一般都會超出英國的18分級和美國的NC-17分級）主要的特色是極多而長度甚長的性愛場面──大約有一半時間都是性交或相類的場面。這類影片與以下所討論的影片有所不同。這類影片無疑是剝削和性別歧視的，迎合不成熟的男性幻想，但一般不會有性虐待或性暴力，卻蓄意地厭女。事實上，不少這類影片視性交場面無傷大雅，甚至是喜劇式的，而注意力反而放在敘事和情節上（當然，總會有十分認真的三級性愛影片）。正當如此，這些影片整體來說相對地無害，帶有一點下流的趣味，導演有時為了加入娛樂元素而灑一些古怪而想像力豐富的鹽花。
這類影片多數發生在古代，引用中國古典的色情文學，像有名的明代文章《金瓶梅》，或簡單地拿一個有名的故事並加一些性愛場面。這類古裝性愛影片一直都相當流行，也為三級片帶來一些票房極佳的作品，像在全盛時期中藍乃才的《聊齋艷譚》（1987）和麥當傑的《玉蒲團之偷情寶鑑》（1991）（兩部影片都由身材豐滿、「邪典」最愛的葉子媚飾演），並後來最新的成功例子2008年的《金瓶梅》和2009年的續集《金瓶梅2：愛的奴隸》，兩部皆是三級片老手錢文琦（《十大邪術》）導演，並由只此一家的王晶監制。
麥當傑《玉蒲團之偷情寶鑑》
性虐待
另一類三級片結合性和暴力，雖然如此，卻不是極端厭女和墮落的，但叫人驚訝的是，這些影片卻往往被認為是最為低劣的。
這些影片主要圍繞幾個主題，最常見之一是關於狂人，他跟蹤受害人，凌虐和肢解他們，如果受害人是女性的話（往往如此），則會成為被姦或性虐待的受害者。在這層面來看，這些影片與西方的血腥影片和凌虐色情片沒有甚麼分別，但香港電影全盛時期的三級片卻走前幾步，不論是在侵犯性、變態和邪惡上，都到達叫人驚愕的程度。
這類影片可說是把三級片蒸餾至最純、最基本的地步，當中不少難以被看成是娛樂成品，往往是以不太相關的連串強姦和兇殺構成。雖然會卡通化，但施害者往往會在凌虐受害者時表現狂喜和極之興奮，所有關於他們所作所為和受案的鏡頭都甚為過火。這些影片以類似拍攝性愛場面的手法拍攝強姦場面，叫人反胃，明顯把挑逗視為它們的主要目的──看罷這類影片後，很難不留下恨惡女性角色的印象，又或至少是把女性角色推向極致的物化。最典型的例子莫過於《赤足驚魂》，攝於1997 年，由類型專家黎繼明執導（《青樓十二房》和《孽慾追擊檔案之邪殺》等令人作嘔的三級片的導演），講述一名心理變態的強姦犯，有一嘔心的習慣，就是切下受害者的雙腿以為紀念。
《赤足驚魂》
公平點說，這類影片中，有些是走比較認真和嚴謹的路線，既有嘔心和殘忍的畫面，但同時藉此探查那些狂人的心理。《羔羊醫生》就是這樣的一部影片，雖然片中滿是血腥和戀屍癖，但任達華出色的演出把影片的質素提升了不少，同時也使它更感殘暴。1998年梁小熊執導、黃秋生主演的《人肉玩具》也有相似的目的，以常見的公式去探尋角色的內在心理。雖然影片依舊運用畫面十足的強姦和兇殺，但它至少嘗試講這樣的一個故事，還在其中加入幾個出色的懸疑點。
另有些影片再在強姦這方面做文章，形成可能是三級片中最嘔心的次類型，把焦點只對著性虐待──像「香港奇案」系列（從1993年到2000年共拍了五集，包括王晶於1999年攝的最荒唐的《強姦4終極篇之最後羔羊》）、鄭偉文1998年導演的《強姦陷阱》，還有其他影片，內容一如片名般赤裸露骨。無容置疑，最應受指責的，肯定是鄧衍成1994年的《弱殺》，影片中一名色魔跟縱弱智人士，強姦所有穿紅色衫的女子。這片雖然看來破破爛爛又荒謬絕倫，但確確實實叫人憤慨。影片平面，單純追求淫穢且下流，使鄧衍成成為香港三級片中的大師之一。
《強姦4終極篇之最後羔羊》
真實奇案和各色各樣的瘋癲
還有一類性愛與暴力結合的種類，是改編自真實事件的，新聞頭條上猥褻的故事──《人肉叉燒包》（邱禮濤，1993），還有其他改編自「八仙飯店殺人事件」的，像《烹屍之喪盡天良》（陳志舜，2001） 和上述的《人頭豆腐湯》，是改編自1999年的「Hello Kitty藏屍案」，一名妓女由虐殺，她的頭稍後被發現塞在一具玩偶之中。人吃人是三級片中經常出現的情境。這些改編自真實案件的驚悚片，基本上把兇殺、虐待、強姦或綁架案中的空白，盡量填上駭人聽聞的細節，像在鄭健平1992年《香港姦殺奇案》中看到的，這片借用寶馬山兇殺案的新聞。另外，三級片重要導演黎繼明的《滅門慘案》（1993）和續集《滅門慘案II借種》（1994）
描述一名年輕女子把虐待她的家人殺死。這類影片的真實性當然成疑，但依然因真實案件的基礎叫人覺得勇氣可嘉和獲得某程度的可信性，甚至有電影導演──例如邱禮濤──以此來獲得更大的成功。
黎繼明《滅門慘案》
相信大家也能設想到，不斷追求驚奇和噱頭，很自然慢慢地把三級片帶到盡頭，性和暴力都推至極致期望能繼續吸引觀眾，但觀眾早已經把這些都看透了。這使得有些三級片令人摸不著頭腦，難以歸類，像是林慶隆1994年執導的《滿清十大酷刑》（片中既有木馬刑，也有荷里活式人鬼情未了的情節）、《烏鼠之機密檔案》（肥大的鄭則仕酒醉後牽涉入殺人罪案中，並且無意間買兇殺了他不貞的老婆──由多產的鄧衍成於1993年執導），還有最為怪異的、錢文錡於1995年執導的《南洋十大邪術》，開場先警告觀眾不要帶戲院內的小孩去廁所，接著是一大堆蠱術與性愛場面，大量灑血，還有人頭變龜頭，緊張就會放尿的情節。
其中值得一提的是《人皮高踭鞋》（1996），情節無稽、突然的殘暴、極誇張的瘋狂，簡直是感官極樂的集合──因而需要三位導演陳威安、周祥和毛強邦合力炮製。這影片大概有參考《人肉叉燒包》，也是一套關於瘋子的影片，但這次不是以人肉製包，而是以人皮製鞋，顧客讚不絕口，說又舒適又時尚。影片不斷的令觀眾不適，帶來驚嚇，包括兇殺、虐待、強姦，甚至是姦了一隻不幸的鵝，全都是嘎嘎而笑的惡人所作，他穿著細小得幾乎掉下來的豹紋內褲，手舞足蹈地走向受害的人，戴上有一對眼洞的頭套。這樣還不夠，影片後來一轉，全無先兆，加入了武打場面和黑社會驚嚇橋段，任何稍有理智的觀眾都會大惑不解。
《南洋十大邪術》，人頭變龜頭
三級片的成功
雖然不少三級片只有特定的少量觀眾，也多數只在香港上映，但當中依然有能在主流電影中突圍的，像是楊志堅1991年的《卿本佳人》、《人肉叉燒包》、《玉女聊齋》和《滿清十大酷刑》，內容極限，但票房相當不俗。不論在大戲院還是家中小影院，三級片均十分流行，對香港電影業也很重要，這可以從1990年代的產量中看出來──有報導說在1990年代的某些年頭，香港出產的電影過半數都是三級片，而在這段香港電影全盛期，香港每年出產電影的數量是以百計。
在西方，剝削電影和極限內容一般都被主流媒體所忽視，但在港產三級片的光輝歲月，香港的媒體和評論人則較多談論這些影片。雖然箇中很多都被視為垃圾電影，但依然有少量能贏得口碑──黃秋生憑《人肉叉燒包》中出色的演出，標誌性地奪得1994年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主角。黃秋生的得獎使得正統化這類影片的形式踏出一大步，甚至可以媲美安東尼．鶴健士（Anthony Hopkins）憑《沉默的羔羊》（The Silence of the Lambs）贏得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項。
《人肉叉燒包》
* 原文刊於easternKicks.com（This article originally appeared on easternKicks.com），承蒙允許授權翻譯和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