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鮮浪潮?《十年》的戲裡戲外

儘管難以刷新票房奇蹟,《十年》掀起的觀影潮和引發的討論,比想像中激烈,甚至應該還可以維持一段時間。有人說這可能是一波新浪潮的開始或先聲,觀影時我卻以為在看「鮮浪潮」。

「鮮浪潮」這個由藝發局主辦的短片比賽,去年十二月在百老匯電影中心舉行放映,剛剛也滿十歲。《十年》的台前幕後有不少都參與過鮮浪潮比賽,例如〈方言〉導演歐文傑 (第二屆,憑〈聖誕禮物〉獲公開組最佳電影) ,〈冬蟬〉導演黃飛鵬(第九屆,以〈寂靜無光的地方〉參賽),〈自焚者〉導演周冠威(第六屆,以〈白色小孩〉參賽),演員吳肇軒(第十屆,〈若男〉及〈從缺〉)和游學修(第十屆,〈安琪兒〉),及其他崗位的工作人員。

《本地蛋》

除了同為短片性質和部份工作人員曾經參賽,《十年》讓我以為在看鮮浪潮的另一原因,是質素參差。在比賽中,參賽者能力和經驗不一,作品有高有低(甚至趨向兩極),十分常見。每年入場觀看鮮浪潮均需要一定勇氣(和運氣),在影後談更要沉住氣──當然,遇上好作品時要好好打氣。說回《十年》,我比較滿意的是〈本地蛋〉,主題集中,呈現了蛋的象徵聯繫:一方面是生命的誕生和農業代表的生存之本,另一方面是擲雞蛋的破壞行為。「小紅衛兵」向售賣禁書的書店擲雞蛋的同時,辦館老闆兒子卻默默保護雞蛋(內斂的演繹方式非常配合),反映了教育既可達到「意識形態從娃娃抓起」的目的,也可培養良心和獨立思考,抗衡不公義。小孩在收藏「禁書」的房子津津有味地閱讀,提醒觀眾要相信文化的力量。

〈浮瓜〉的場景安排富有心思,從社區會堂的上層到地下以至舞台下的地下室,象徵權力由上而下的施行,呼應由高層指揮的亡命之徒終難逃一死。屬於「面子」的瓊梓掛Banner搞宣傳,看似自主,卻也是「裡子」高層的傀儡與棋子。傳媒成為政權幫兇,掩藏真相,「行兇者」的生前死後均被操縱。黑白攝影呼應了黑色電影的題材與荒謬,若能多強調反差和陰影將有更加效果。

《浮瓜》

初看〈冬蟬〉覺得只是學生比賽中的(又)一部實驗作品,但後來覺得頗有詩意,放進《十年》也別樹一格。《十年》的其餘作品均有大量明顯的社會指涉,或引用,或戲仿(真愛聯),故事也實際發生於一些可識別的香港地方──不論是只取典型或能是指名道姓──如社區會堂、大學、街市、公共屋邨、的士、領事館、遊輪碼頭,觀眾能較主動或較容易去理解(及被引導)編導所指為何。唯獨〈冬蟬〉卻刻意避開本地觀眾熟悉的符號和場景(沒有利東街,沒有市建局),並通過不和諧的音樂和蒙太奇帶領觀眾進入較為自足的電影世界。主角以製作標本保存逝去的事物,最後以此方法保留(或放棄)自己,故事魔幻,調子灰暗,與表現手法配合。如果改為第三部放映,相信可更加突出魔幻的感覺。也因著與其他相對直接的四部非常不同,〈冬蟬〉如其他實驗作品一樣,普遍獲得觀眾「看不明白」的評價,則是預料之中。

〈方言〉則是不太滿意的作品。無疑,直接的對白容易製造共鳴,引發觀眾笑聲,但影片選取的材料和對白均雕琢不足,很多笑料也聽慣聽熟(貝克漢姆),有炒冷飯之嫌。「XX眾生相」或「XX的一天」的劇本其實並不易寫,沒有堅守一個重心的話容易流於片面,東拼西揍。與其表面地處理和開展多個小節,倒不如集中火力刻劃其一。在鮮浪潮(及其他比賽和畢業展)中,我比較喜歡的作品通常都不是題材上(顯出導演)野心勃勃的那種──細節經不起考驗或未有重視片長限制的情況屢見不鮮──反而偏向小品,例如本屆的〈安琪兒〉(陳上城導,獲公開組最佳創意)和〈後來怎麼了〉(羅倩欣導,獲公開組最佳電影),角色塑造和感情表現俱佳,極具韻味。

《自焚者》

〈自焚者〉引起最大回響,我看的時候心情最為複雜。電影結合偽紀錄片和劇情片(mocku-drama?),紀錄片的部份我嫌太肉麻太露──尤其是禁書出版人(李怡?)和公民組織領袖(陳惜姿?)──但無論他們的說話是情感濃烈還是客觀抽離,機位固定的紀錄片式訪問與較為動態的抗爭劇情部份形成對比,並一同豐富了所謂反建制一方的聲音。結局解答了電影的那條懸疑線,出人意表,一步一腳印,沒說一句對白的角色,無聲勝有聲,十分震撼,表達了評論界或社運界(或不同的抗爭路線)領袖以外的聲音──那些沒有沾上鎂光燈的無名「群眾」,一點也不微小。我心情矛盾,一方面認為〈自焚者〉的表達技巧不是我那杯茶,但另一方面影像的衝擊和呈現的壓抑讓我印象深刻,因此我認為觀眾即使未必喜歡,也應該重視本片。它是香港罕有自覺地倡議觀眾參與政治運動的劇情片,直接、大膽、反建制,引發官方或親建制媒體如《環球時報》的批評,反而助影片一臂之力達到目的。

談《十年》的時候,影評人、Blogger和網民多談電影的內容及帶給自己的感受和思考,少談電影的藝術手法──除了說「〈冬蟬〉好深好難理解」。本片觀眾重視共鳴多於藝術形式,可謂無可厚非;或者說,這更加是本片最重要的意義所在。電影院當然可以是讓大眾高高興興投入虛幻世界,(暫時)忘記現實社會紛爭的地方,但不代表公民意識日強的市民(尤其是年輕一代)會抗拒在銀幕看到政治或寫實的東西;他們更在意的,是那些宣稱寫實的作品能否更真切地反映他們的心聲,還是只是以賣弄一些表面的「香港情懷」作噱頭的商業電影。主流傳媒把複雜的議題簡化處理,將不同派別及理念的「反對聲音」打成鐵板一塊的「示威者」,未能使年輕一代滿意。歷屆鮮浪潮作品均有不少社會題材,與《十年》一樣反映新一代人眼中的香港社會,絕不離地。就以涉及示威或社運的影片為例,黃進的〈三月六日〉(第六屆)、姚仲匡的〈自主時代〉(第十屆)和《十年》的〈自焚者〉均呈現出所謂「反對派」當中的多元複雜和矛盾,不能輕言被「示威者」一詞高度概括和代表。以影像書寫和反映香港當下這一代的聲音,甚至呼籲行動(為時已晚/為時未晚),是這一批影片的重要價值。

《冬蟬》

《十年》另一個引起討論和共鳴的地方,是它從發行放映開始,已經成為一件文化事件:在香港亞洲電影節首映,在電影中心有限度放映和落畫,本地傳媒報導,市民搶購戲票,《環球時報》批評,獨立經營的馬鞍山戲院加場放映,外國傳媒報導,積極參與社運的學聯組織大專巡迴放映,入圍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電影…..觀眾在戲院內外和新舊媒體,聯繫電影以外的新聞事件(銅鑼灣書店、周子瑜、台灣大選、BNO),共同經歷、參與和塑造這一文化大事,令圍繞本片的討論不易消散。

在「戲裡」,無論是意念還是技巧,《十年》都不無沙石,把《十年》想像成一波新浪潮的到來可能是一廂情願(如果我們認為「新浪潮」要求藝術上的創新);但在「戲外」,《十年》的文化及時代意義不容忽視。去年關信輝的《五個小孩的校長》和黃修平的《哪一天我們會飛》所引起的討論傾向觀者的個人經歷和少年時代的情感,《十年》則轉向政治範疇,批判當下,詰問未來,與鮮浪潮的作品一樣,在極度市場主導的香港影壇留下這一代的印記。在這個意義上,《十年》仍是重要的香港作品──不管我們使不使用「後雨傘電影」去標籤它。

註:不少鮮浪潮的參加者都有繼續拍攝關於香港社會的電影,包括在現正舉行的香港獨立電影節之「香港雨傘運動特輯」環節,便有《亂世備忘》(陳梓桓導,第九屆,憑〈作為雨水:表象及意志〉獲公開組最佳創意〉)和《未竟之路》(黃頌朗合導,第十屆,以〈對偶〉參賽),與《十年》呼應。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