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 Jump, I Jump:《新福爾摩斯》影評

如果你問我:「電影好看嗎?」我只會覺得難以回答。難在甚麼?難在弄清楚我們入場是究竟抱有甚麼期待。

如果電影和劇集有太大差異,粉絲們難免覺得「貨不對辦」;如果電影與電視劇太接近,我們又抱怨值不回票價。

正因如此,從公仔箱「跳」上大銀幕其實從不容易,尤其對於具有野心的劇組。與其要在如此「不公平」的前提下輕言好壞,我想,倒不如專注看看他們跳躍的姿勢。

時空之躍:改編的定位

從小說改編,先是電視劇,再是電影,《新福爾摩斯》都試圖以時空為跳躍的踏板。

電視劇的嘗試是成功的,聰明地把背景設置於現代,招牌煙斗換成全城禁煙下的戒煙貼,報章連載變成博客,MacBook和iPhone允許更大量的資訊,為已拍爛的題材加上恰到好處的新意。而且一季三集,每集故事獨立,節奏明快利落,對白有趣,角色活靈活現,令劇集充滿「電影感」。

但這兩個優勢反而成為電影的腳鐐。三季劇集將「新意」消耗殆盡,「電影感」的前提更本就是「非電影」。因此看到電影預告時,不禁生出了小人之心:「維多利亞時期?……哦。」噱頭?以古典造型Benedict的美色吸引觀眾?為區分劇集和劇場版?「這『改編』未免有點求其吧,電視劇往前跳一步,電影就往回跳一步,那豈不是原地踏步?」撇撇嘴,入場前已幾下定論。

除非,這時空的跳躍能有其必要,有其特殊意義。於是我一直找。

然後我驚喜地找到了一點小心思,使我覺得,如果電視劇的往「前」跳,是對小說的再創作;電影的往「回」跳,就是為電視劇下了一個註腳。

且以萊辛巴赫瀑布之死為例。小說中此為關鍵的一幕,它是柯南.道爾佈置的「結局」,亦是當時讀者八年「抗議」的原因,最終作者不得不屈服,勉力令福爾摩斯死而復生。及至電視劇,瀑布化成高樓大廈,而小說中難以就「復活」自圓其說的尷尬,卻又變成第三季起初天花亂墜,最後不了了之的猜測,可算是幽了一默。終於電影,卻又忠實重現瀑布決鬥的場景,但不是「真實」,而只是心理狀態的具象化,與夢境無異,亦脫離於「地獄新娘」的主線敘述。

事實上,整個「地獄新娘」事件亦非「真實」,只是福爾摩斯對一宗百年懸案的假想。如此,小說反成虛假,原著變成「改編的改編」。我可不可以將此視為一次野心勃勃的宣言,告訴我們:主客位置已然交替。

反正已經跳越了時空,電影末尾亦不吝嗇多跳幾下娛賓。既揭穿「地獄新娘」不過是新福爾摩斯的幻想,最後卻又見舊福爾摩斯和舊華生安坐家中,電視劇和電影中發生的種種過又跌落成為他對未來的預測。1895年的房間,隨鏡頭拉遠是2015的貝克街,新舊並置,互為虛實。伴隨着福爾摩斯輕輕的一句:「我總覺得自己不屬於這個年代。」

「原著」和「改編」由此被放在對等的位置,正如製作特輯中所言:「我們並不只想要重現小說的場景。」而是希望為這個人物賦予新的生命,使他不受時空所困,把他帶到更適合他的舞台。

虛實之躍:天才的恐懼

 「福爾摩斯」近年成為熱門翻炒對象,於是如何拍出不一樣的福爾摩斯,就是首要問題。於是似乎走向兩極,要不追求更表面的視覺刺激,福爾摩斯的拳術比查案亮眼,槍林彈雨,爆炸不斷;要不掘進更深入的內在,較之查案,更想查探的卻是福爾摩斯的內心世界。

因此,這個新福爾摩斯在戲中直言:「我要查一宗陳年舊案,查的是自己。」相較於《Mr. Holmes》探尋福爾摩斯的感情,《新福爾摩斯》的考量更為理性:渴望和道德的拉鋸。製作特輯中問到編劇,覺得Mycroft抑或Sherlock誰比較壞。答案是Mycroft,「因為他們自幼就被教育感情的不必要。但Sherlock仍一直在掙扎,他仍試圖保持基本的人性。」編劇其實對此十分自覺。

因此對於福爾摩斯的心病,電視劇早埋下隱憂。早於第一季,已藉由女警之口提出了預言:一旦查案再不能紓解此天才的無聊,他就會成為最可怕的犯罪者。於是第二季Moriarty之所以把福爾摩斯迫進困境,亦是利用了這點不信任。而且,只怕除了他人,福爾摩斯自身亦有此恐懼。

以時空表現虛實,要探究的正是此一心病。當局者迷,天才便以時空的距離來反觀自身的恐懼。他的恐懼名為「Moriarty」。而我認為,此恐懼不關乎其犯罪頭腦,亦不關乎其復活。而是他擔任了一面鏡子,令福爾摩斯看見了自己的另一個可能性。

Moriarty說:「你就這麼期待我回來?」Mycroft說:「我就是怕你等他。」他令福爾摩斯無法否認,自己對罪惡的期待,自己以罪惡取樂。因為無聊多麼可怕,他甚至不惜以毒品排解,只為避免自己走到鏡的另一面。值得注意的是,這段「過去」是福爾摩斯的假想,是心理的具體投射。換言之,上述的兩句對白,實質上出自福爾摩斯之口。他對自己的心病早已心知肚明,只是不藉由他人、不藉由距離便難以面對。

既是一場「夢」,自亦不必全然踏實、縝密,例如Mycroft的痴肥明顯是福爾摩斯在假想時,順帶自娛自樂一下。雖然如此,但如「地獄新娘」一案的佈局過於簡單,「以此案解彼案」的巧妙構想,反成顧此失彼之舉。「地獄新娘」的假想,原是「遠距離驅魔」的嘗試,但可惜案件太簡單,不足以支撐對人物內心的挖掘。於是,查明新娘的「死而復生」,就破除Moriarty的復活假象,證明只是犯罪團體的餘黨作祟。但此處所解決的只是Moriarty此一「人物」,卻非福爾摩斯心中名為Moriarty的那隻心魔。

於是「新娘」一案明明早於爵士密室被殺時已然破解,卻非得捂着不說穿,而等待Moriarty真身上陣,又留字條,又登堂入室,迫使福爾摩斯直視恐懼。因此,問題來了:地獄新娘原來對他查明「自身」並沒幫助,原來仍需請動Moriarty大駕來直接對峙,那麼,拉開時空之舉是否可有可無呢?

再者,如果瀑布一幕是福爾摩斯克服恐懼的關鍵,但此段更是完全脫離於「地獄新娘」的敘述,而且更是解決得異常俐落。親愛的華生登場,福爾摩斯便覺內心堅定,再「不死」的Moriarty亦只有墮崖收場。發展至此,更覺維多利亞時期一案無關重要,難道長途跋涉跨越百年,只為秀秀恩愛,證明「萬里長城長又長,不及我倆友誼長」?

信仰之躍:我不是英雄

瀑布一幕,較為在意的反而是福爾摩斯的「墜落」,而這卻偏偏是他逃離夢境的方法。遙遙對應Moriarty轟掉半邊腦袋後的一句:「致命的不是墜落,而是着地。」如何直面自己的墜落,承認自己的黑暗面,這才是心魔的本源。

忘了多少遍,福爾摩斯在戲中不斷強調:「我不是英雄。」英雄的墜落,英雄的脆弱,似乎成為近來「英雄電影」的熱門議題。從狼狽遭叛的007,到創傷後遺的Iron Man;從超人的身分認同到蜘蛛俠的黑色分身。諸以此類,正如曾偽冒Sherlock的Iron Man在《復仇者2》中說,「沒有黑暗面的人,是不可靠的。」

這是否代表,這個時代,我們不再希求完美英雄的救贖,而更願意包容有血有肉的「人」。布萊希特借伽里略之口,說:「一個需要英雄的時代,是可悲的。」那我又是否可以認為,今時今日,我們不再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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