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教主:喬布斯》的編、演、導

在商業寫作、市場推廣、演說辯論的領域上,要確保有效並清晰地傳達訊息,通常要遵守一個「三的法則」,就是重點只可以有三個,不可多,不可少。在教授溝通技巧的講座或訓練上,講師用作解釋怎樣運用「三的法則」時,最常引用的例子,就是Steve Jobs。

Steve Jobs是這法則的成功實踐者,應用在每一個產品發佈會中,如在介紹 iPhone時說蘋果會推出三個革命性產品,然後一直快速重複三項功能,直至大家知道這其實是一個產品;又以「更薄、更輕、更快」來呈現 iPad2與原版的分別。

傳統戲劇本就是三幕劇,《時代教主:喬布斯》作為一部以Steve Jobs為中心的電影,自然也有著「三」的結構,更顯著地聚焦三段時期、三場發佈會前夕的後台,在編、導、演三個部門完美配合下,猶如上演了電視劇《新聞室風雲》(The Newsroom)最好看的三集。

編劇:Sorkinism通俗劇方向

為什麼是《新聞室風雲》? 其實也可以是《白宮群英》(The West Wing),就看觀眾是何時開始接觸這風格,自各有體會,因為這兩部作品的主創人正是 Aaron Sorkin──《時代教主:喬布斯》的編劇。他的簽署式對白與情節設計,總有一群聰明人以高速並密集的節奏在交鋒,有高度的重複性,卻總不失新鮮感,大家認可他的地位,因此有了Sorkinism這名字。《時代教主:喬布斯》有兩幕是這樣的,當Steve Jobs想看看報章雜誌對其評價時,Joanna企圖阻止;當發佈會快將開始,Joanna勸告並威懾Jobs要跟女兒和好,其情境跟《新聞室風雲》中MacKenzie與Will在直播節目開始前的互動一模一樣。在表面充滿機智靈巧的對話包裝下,Aaron Sorkin始終是忠於通俗劇的方向,不論是《新聞室風雲》或《社交網絡》(The Social Network)或這一次的主人翁,對自己的事業有多運籌帷幄,才能又有多出類拔萃,在人際關係的處理上總是一塌糊塗,而劇本到最終還要歸向親情/愛情/友情的典型,但過程這樣緊逼,張力這樣澎湃,確保了娛樂性,就不用鑽研有沒有更深入的人性挖掘或大道理了。

《時代教主: 喬布斯》的台詞固然有大量可供引用的sound bite,隨手拈來都可得出兩三金句,如Jobs要在女兒口袋裝上一千首歌(源自Jobs在發佈會上對iPad的形容),但劇本的真正精彩在於其緊密結構,而非對白的實質內容;大量技術性名詞是讓觀眾信服這一群人是科技行業的頂尖精英,而非劇情推進或讓人理解背後原理。三次發佈會都是圍繞同樣的人物,並在臨開場前展開連場妙語連珠的炮火,當然不會是反映真實情況,怎可能會如此巧合?Aaron Sorkin甚至安排了Steve Jobs直說每個人都在發佈會前五分鐘酒後吐真言,這個諷刺顯示編劇自知其戲劇結構的局限,但不代表有了自知與自嘲,這種處理就可合理化,卻是編劇自信的表現,可在自設的框架下,經過反復循環使用的戲劇元素,來完成自我的呼應。

重複,通過重複去強調重點,是影片的關鍵,並且不為重複而重複,不是所有對話內容都要先有鋪墊,只限於從Steve Job角度出發的各互動關係,在他控制範圍以外的地方還是有突然揭示的驚喜,如Andy視Lisa為一家人,就沒有任何前導的提示。因此,每次回到之前談過的話題,都是自然、真實、具說服力的。Joanna的波蘭血統、Chrisann的鼻竇炎、時代雜誌的封面、關於領養與親生、向Apple II 團隊鳴謝與否、“Hello”發聲問題引發的威脅等,前面留下的線索可在後面發展,跟近年流行的「突如其來的轉折」相比,這種稍有巧合計算,卻不背叛人物原來個性的傳統寫作手法,在《時代教主:喬布斯》發揮得淋漓盡致。

導演:Danny Boyle低調炫技

寫在紙上有透不過氣的舌劍唇槍,傳譯到畫面上已有豐富的力量,導演再有創意的視聽把戲,都只有成為背景,亦成就了Danny Boyle最低調的一次炫技。流暢自然的鏡頭運動,去跟著人物進進出出,跟同樣意圖實時拍攝後台的《飛鳥俠》(Birdman)成強烈對比,看《時代教主:喬布斯》時是全情投入電影的氛圍與環境,《飛鳥俠》的場景調度卻在每秒鐘提醒觀眾,看這難度多大,看這技巧多高超般。難怪《飛鳥俠》得到浮誇的奧斯卡青睞,《時代教主:喬布斯》卻低調隱沒了。

Danny Boyle仍然著重場景的變化,務求畫面不單調而有活力有能量,像眼鏡與幻燈片的反射鏡像,放大了的虛擬影像,包圍了現實世界;從菲林質感到數碼高清來標誌時代變遷;將兩邊畫面縮窄至一項直線,如代表蘋果新產品的“I”字,同時代表電腦打字前的一豎;在Steve Jobs的特寫與群眾期待的鏡頭接在一起,那些誇張的反應,既可是他腦海的想像,亦可以是場內的事實。

導演與編劇的獨特招牌風格,意想不到地配合;他們都喜歡急促的剪接,停不下來的你來我往高手過招,音樂也一樣緊湊去表達那種情緒,像時針在分秒倒數,又像水滴,又像敲撃,然後情感的高潮以一闕流行曲去帶動,既是《新聞室風雲》,也是《127 Hours》或《一百萬零一夜》(Slumdog Millionaire)。近年在Danny Boyle電影所看到的宿命觀,過去的點滴如碎片閃過,片段零散看似互不關連,卻組織成為今日的自己──主角突然有了啟示,像《一百萬零一夜》的“It’s written”、 《127 Hours》的斬手脫困、《催眠潛凶》(Trance)的真相揭盅,跟《時代教主:喬布斯》中Steve Jobs對女兒感情的突然醒覺,有異曲同工之妙。更突出是Steve Jobs與John Sculley的兩場對峙──決裂與和好,都是將過去與當下一同剪輯拼湊,形成兩個時空在同步對話一樣,現在回到了從前,從前又追上了現在。

各個演員,各自爆發

電影的靈魂人物是Steve Jobs,每一場戲、每一個人都是圍著他而轉,因此演出這角色的立體多面至關重要。Michael Fassbender外型上不像Steve Jobs的真人,卻能融進角色內,找到人物的精髓,讓觀眾忘記Michael Fassbender在演出,這大概是熟讀劇本與勤力排練的成果(戲言:當然也不排除他基於Ashton Kutcher 在上一部Jobs的角色來表演,才這麼出色)。

Kate Winslet亦一樣,在電影中難以記起演員原來的扮相與口音,找Seth Rogen來演Steve Wozniak只可以說是完美的選角,而他在其喜劇才華之外,與Michael Fassbender對戲的氣場亦絲毫不下對手;更不用談一向討好的Michael Stuhlbarg,一副戇直相,卻能展現有智慧的一面。Jeff Daniels就像在《新聞室風雲》片場走過來,繼續Will McAvoy的冷靜淡定、自信堅持,辯論起來有火花有氣勢。他也是全片唯一一個角色,幾乎一個造型帶到尾(髮型、面相有所轉變,但跟其他角色有明顯差距)。

Steve Jobs不是獨腳戲,每個主要演員都驚喜地有爆發的段落。Kate Winslet威脅辭職要Steve Jobs與女兒和好;Seth Rogen高呼自己是John Lennon來為Apple II團隊爭取肯定;Michael Stuhlbarg重提因“Hello”受威脅的控訴;Jeff Daniels對召開董事會投票的自我辯解,至於Michael Fassbender要冷酷有冷酷,要憤怒有憤怒,但他最好的一場戲,是展現柔情之時,問及女兒記得所畫,那一句記下了蘋果劃時代的里程碑,亦蘊含了對女兒的愛,何其動人。

* 原文刊於作者網誌,承蒙允許轉載
* 文章大、小標題為編輯所擬
* 鳴謝環球影片提供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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