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未晚的先知示警

所以通達人見這樣的時勢、必靜默不言.因為時勢真惡。你們要求善、不要求惡、就必存活。這樣、耶和華萬軍之神必照你們所說的、與你們同在。

──《阿摩司書》五章13-14節

時勢真惡,但為時未晚,盡在《十年》的預言訊息之中。正如聖經的先知書記載,未來所發生的災難不一定會成真,就只看聽過預言的人有沒有求變的心。當香港的飲食、語言、文化、教育、環境、自由都受到威脅之時,《十年》將年輕人的恐懼,形象化地投放於大銀幕之上,離我們的現實卻不像很遙遠。

最有野心與膽識的必推周冠威的《自焚者》,不但是第一部重現雨傘運動場景的公映電影,還是第一部談及港獨與歸英等政治思想的本地作品。2014年在佔領現場所聽到的分歧、在網絡分享所看過的論述,竟在短片中以偽訪問形式──呈現。《哪一天我們會飛》的兩難抉擇再現,是蘇博文還是彭盛華,但這趟不單是愛情/夢想,而是抗爭路線。吳肇軒再度代表有志未酬身先逝的精神,以自己的身體抗衡建制,同時堅持不將仇恨宣泄於民眾;游學修在戲中所象徵的則是更激烈的前線衝撃,然而兩者都似乎認同「沒有人死,不會有新出路」。

《自焚者》

反建制的路,是否注定一直升級到更多流血的衝突而沒有止息?現今只有口號呼喊都不再滿足人民,還有什麼可以刺激當權者的神經?《自焚者》中的學者只有旁觀評論,說得頭頭是道卻沒有逆轉形勢的表示,身體力行的反而出乎意料之外,這亦是從雨傘運動得出的觀察,口說無憑,行動為據。奈何《自焚者》所討論的複雜龐大,各說各有理,難以在短片片長內認真梳理,於是戲劇高潮只有「催淚」的效果(不論戲內戲外也是催淚彈),資訊縱比目前坊間的傳播節目豐富全面,卻局限在「本節目不代表個人立場」,沒有鮮明的取態。開場與結束的影像捕捉了風雲變色間,香港要撥開雲霧見青天,前路仍是迷茫,但不是沒有希望。

《本地蛋》所關注的本土元素最廣泛,食物來源被操控、文字書本被審查、小孩意識被洗腦,就在一個父子相處的短篇內自然帶出。雞蛋,代表著受保護弱小的一群對抗高牆,卻成為強權欺壓的工具–這諷刺在小孩向大閘擲蛋一幕表露無遺,雞蛋(小朋友)被利用來壓逼同類的雞蛋,跟吳肇軒飾演的抗爭者在《自焚者》中挺身被擲蛋如出一轍。《本地蛋》以小朋友為重心,因此特別率真直白,著重坦誠的尋問與溝通,士多老闆跟農場老闆、少年軍、自己兒子與書店負責的哥哥,各自有一段內省或提醒的說話,跟《自焚者》的成人與學生們皆自說自話巧成對比。最後一句表示創作禁不住的神來之筆,又呼應了《自焚者》的關機終止訪問、片段能否出街的反問。

《本地蛋》

最有文學性的《冬蟬》有別於另外四個單元,並沒有直白道出某種核心社會問題,但男女主角一直困在窄小陰暗的空間,回想著逝去的人與事,如夢囈般的詩句在走廊穿梭,曾經有生氣活力的標本被存檔為冰冷的字母與數字,引起《去年在馬倫巴》、《阿爾伐城》等法國新浪潮的前衛想像。夢境與現實如同分不開,有靈魂的氣息與沒有呼吸的鬼魅都無分別,生命標本的意念說來無感情,看著仍覺恐怖,尤其在那場音軌刻意錯配的蒙太奇中,突出這未來城市的荒謬錯落感。十年後,熟悉的香港已不存在,最有感情的所有只儲存在一盒又一盒內,我們看不到外面還有沒有生命,《冬蟬》實是一場末日的景觀。

《浮瓜》的影像雖是黑白,調子卻是最輕鬆,當然旨在突出香港變得多荒謬與扭曲。唯一一篇不以2025年為背景的短片,令人想像再過五年可會有更「明張目膽」的邪惡橫行──警黑黨一家親閉門開會、小人物為金錢出賣道德尊嚴甚至人命。一個拋銀幣的動作,轉接到攤位遊戲的擲界,預告了兩個「槍手」的命運。新聞中提及的士司機要講普通話,通向《方言》那個共通語言失效的世界;自編自導槍撃案立國安法的橋段,亦暗合(反)了《自焚者》十年間多了陰謀論,少了信任的說法。《浮瓜》聘用南亞裔殺手的起因,又與《自焚者》的女友角色一脈相承,無理想的他淪為工具棋子,有方向的她派發傳單也被奚落;正如《本地蛋》順從的仍被趕走,《自焚者》發聲又被滅聲。

《冬蟬》

這五個香港小故事,各自獨立卻又相互緊扣,氛圍一致的想像灰暗的未來,然而表達的情緒與角度有所不同。《浮瓜》的黑色幽默、《冬蟬》的夢幻心寒、《自焚者》的憤怒煽情、與《方言》、《本地蛋》較貼近現實生活處境的無奈,一路看來的次序,是從完全絕望──《浮瓜》小人物掙扎求存不分黑白、《冬蟬》放棄公共保育以致個人生命的荒涼隔絕,到《方言》有所埋怨仍無可奈何,至《自焚者》出現還有積極抗爭的各種路線,到最後《本地蛋》的房間留一線希望之光,通向結尾的寄語。因此,預言不止於電影院內兩個小時的空間,有意延伸到看過電影的我們,去延續火光。

* 原文刊於作者網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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