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漢語詩人,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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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去假裝發愁,去聞時間的腐味
我們再也懶於知道,我們是誰。
工作,散步,向壞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他們是緊握格言的人!
這是日子的顏面;所有的瘡口呻吟,裙子下藏滿病菌。
都會,天秤,紙的月亮,電桿木的言語,
(今天的告示貼在昨天的告示上)
冷血的太陽不時發著顫
在兩個夜夾著的
蒼白的深淵之間。

詩人之間往往互相菲薄,但大陸和港台詩人難得有一個共識:使用漢語寫作最好的一位老詩人,並不在中原本土,而是旅居溫哥華的瘂弦。雖然他已經停筆近半個世紀,但他僅有的一本詩集《瘂弦詩集》無論在大陸還是港台都有極高的評價。尤其長詩〈深淵〉,一如前面引文,其深刻切入戰後時代精神的墮落景象,至今仍能在21世紀讀者得到共鳴。

十多歲便寫詩成名,三十歲就擱筆,這樣的經歷好像只有法國天才詩人蘭波有過。瘂弦的詩歌魅力包括險奇的想像力、天賦樂感與國人罕見的幽默感,都是蘭波與另一天才詩人洛爾迦共有的,這對瘂弦的詩歌讀者往往造成一種印象:這是一個狂放、享樂主義的波希米亞詩人。然而經由紀錄片《如歌的行板:瘂弦》的追尋,瘂弦呈現出一個天才的絕望──他作為20世紀中國人曾經的流離賦予他一抹杜甫的底色,盡管他不時掙扎著李商隱、杜牧式的超逸。

紀錄片末段,詩人的好友作家黃永武引清人詩句「飄零君莫恨,好句在天涯」來概括他們那一代人的生涯,既是宿命,亦是慰安。其實流亡和邊緣化是當代文學的一個正常態勢,而且對大語種中心的文學逆襲,往往由這樣的作家完成,如愛爾蘭、印度的英文作家對英國文學的挑戰和反哺,如猶太德語詩人策蘭、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羅馬尼亞德語作家赫拉.米勒之於德國文學的「反動」皆是好例子。最優秀的漢語詩人作家往往見於流亡者、海外華語地區或者邊地,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是讖語,也是對廣義的民族文明的補償。

《如歌的行板:瘂弦》是台灣著名紀錄片「在島嶼寫作系列」第二輯的重頭戲,導演陳懷恩肯定敏感地意識到瘂弦的這種孤零突兀──第一個鏡頭就是在2013年的溫哥華,滿牆的英文招牌前面走過一個磨煉漢語的人,他告訴那位明顯是拉丁移民的理髮師說,他的名字叫ya-shien──這非常有意思,「弦」的註音無論通用註音法[sian]、漢語註音[xian] 、威妥瑪註音[hsien] 、國語二式[shian] 、國語羅馬字註音[shyan]都不應該是shien,而更像是日語すん。這由一個移民向另一個移民道出,再思及其義「失聲的琴弦」,就是一首後殖民時代的尷尬之詩。

瘂弦一邊在詩集上敲出準確的鼓點,一邊讀出自己尚未完成的一首詩:「如果沒有滿天的晚霞,太陽會憤怒的掉下去」。這讓人想起其代表作〈如歌的行板〉經典的結尾:「世界老這樣總這樣:──/觀音在遠遠的山上/罌粟在罌粟的田裡」,晚霞之於太陽,罌粟之於觀音,兩者的依存關係與世俗之所想恰恰相反,沒有罌粟在,觀音也失去意義了。沒有上個世紀下半夜普遍的淪落,形而上的救贖也不可能在詩中發生。

瘂弦自高小寫第一首詩〈冬日〉「狂風呼呼,砭肌刺骨;一切凋零,草木乾枯」,就意識了四十年代民國命運的暮冬之色。他帶著何其芳詩集《預言》逃亡,因為胃在燃燒,難忍征兵營牛肉的誘惑而在1948年從軍──後來他說「民國三十七年十一月四日,是永不忘記的斷腸日」。青年學生兵不知道永別是什麼,日後瘂弦父親作為鄉村小知識分子死於青海勞改營、母親臨終遺言是告訴獨子她是想他想死的……而瘂弦直到九十年代解禁還鄉才得知這一切,一如他說這是多殘忍的隔絕,人類史上沒有過如此無情的隔絕。

蒼老的瘂弦站在故鄉南陽玉米地裡的父母墓地前,彷彿親自演繹其詩句:

你們永不懂得
那樣的紅玉米

它掛在那兒的姿態
和它的顏色
我底南方出生的女兒也不懂得
凡爾哈侖也不懂得

猶似現在
我已老邁
在記憶的屋簷下
紅玉米掛著
一九五八年的風吹著

「我底南方出生的女兒也不懂得」是多次讓席慕容落淚的句子。一九五八年,瘂弦來台十年,十年生死兩茫茫,也是無書問親朋的最絕望時刻。數十年後他再次經歷生離死別是其妻橋橋之逝,他竟因先入院而錯過最後一面,他問:「神把我支開是什麼意思?」耶穌在十字架上也問過類似的話,其實這已經不是人子第一次被神拋棄。

瘂弦與愛妻張橋橋

那個年代的漂泊者,命運被獨夫所簸弄。剛剛來台的王慶麟(瘂弦本名)隨軍駐台南成功大學,新兵們想家,鬧營的、自殺的都有,而詩人想家則拉二胡,常嗚咽不成調──我想這就是筆名瘂弦的來歷。瘂弦的命運轉折點應該是進軍中大學念戲劇系,他有表演天分,被相中演國父一百周年,這一段回憶是最幽默的,但也是最沉鬱的,導演拍出了台灣戒嚴前期的肅殺氣氛。軍中詩人們固然對毛反感,卻引毛詩(數風流人物)為自己的詩歌事業壯行色,對應的是當下,眷村改例,軍人的犧牲持續,蔣公的像還在牆上。瘂弦他們唱著當年的勞軍歌曲《星心相印》,他突然在鏡頭外問了一句:「他的心呢?」──這也是問一代被國運蹉跎的青年的吧。

日後瘂弦獲選成為首批參與愛荷華國際作家寫作計劃的漢語詩人,開啟了他的專業生涯,那一代人中的精英輩出,電影中他們也輪番登場,大有天下朋友皆膠漆的真盛世氣象。而最有觸動的兩段,一是來自被瘂弦稱為小林的林懷民,他們談論當年文青林懷民的〈逝者〉小說如何才華橫溢,林突然說他把瘂弦詩集帶在雲門舞集巡演的隨身書櫃中,讓舞者常常閱讀。「為什麼罌粟在罌粟的田裡?」年輕舞者問──潛台詞還有:「為什麼觀音在遠遠的山上?」瘂弦沒有回答,我倒是想答:「因為罌粟才是圍繞我們的實在,真正的詩人應該直面甚至廝混於罌粟世俗之中,但永遠心存觀音的慈悲。」

瘂弦飾演孫中山

另一段來自台灣後現代詩的先行者林亨泰,老詩人已經腿腳不便,說話也吃力,卻與來訪的瘂弦計較讀詩〈農作物〉時一個字「的」的停頓應該在何處。這是杜甫「晚節漸於詩律細」的境界,而這批詩人的交遊瀟灑之風也大有「誰家數去酒杯寬。惟吾最愛清狂客,百遍相看意未闌」的意氣。現代華文寫作也應有日本大正文豪時代那種輝煌時代,「在島嶼寫作」拍出了那尚未消失在文字沉淪模糊之前的清氣寥廓。

影片終結於幾位漂流異邦的作家在加拿大的街頭民謠歌手背後談詩,「一條河總得流下去」,「不管永恆在誰家梁上做巢/安安靜靜接受這些不許吵鬧」。「每一首詩都是新的,所以你們寫作者的生命永遠新」──移民理髮師再次出場說出真理,詩的真理永遠在「引車賣漿者流」之中而無礙乎國界、時限,悟此者,可以談瘂弦詩了,可以談現代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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