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界的也斯,越界的電影──黃勁輝專訪

許鞍華開拍《黃金時代》,或多或少也有關於蕭紅是與香港結緣的作家,蕭紅因其際遇,得不到應有的文學地位;我們如此關注蕭紅,但有時倒忘了,其實香港一樣有很多同樣備受忽略的作家,「香港文學在世界上可以走得多遠,也斯是走得最遠的。」黃勁輝說。由是他秉承這想法去為也斯拍一套實驗電影,想用電影的通用語言,令香港文學走向世界,讓不熟悉香港文學的人都理解也斯。

說故事的方式

「文學家有兩種生命,如果只是去紀錄文學家的生活,這只是紀錄了其逸事。文學家特別之處,在於他過著日常的人生,卻同時活在其想像的世界裏。我想拍的,就是文學家想像的、虛構的,和日常的,這兩個世界的關係。」說話的人是黃勁輝,一個作者、一個編劇,這趟他是一個導演。

聽黃勁輝談他拍攝中的實驗電影,以香港作家也斯為主角,在呈現也斯的日常與寫作生活之間,他又要處理多一個層次,因這電影構思及開拍的最初階段,電影的核心人物也斯尚在世,但也斯也於去年一月過身了,電影繼續拍攝,其意義更重大,但同時說故事的方式也就更難了。「也斯對電影有很多研究,所以拍他是不容易的,他對電影鏡頭很敏感,很在意怎樣拍攝,對電影成品也有很多想法。他過身後,我盡量依照他一些想法去做,比如說,他很強調不要找一個演員飾演他。」 黃勁輝說因也斯本身就很戲劇化,所以電影也沒有劇情部份,「但不等於沒有戲情的實驗性。我用了一些新的方法去拍,有紀實、有評論,但也能進入也斯的故事世界。」

問黃勁輝這套電影的原由,他談起也斯早在90年代,已開始拿著迷你攝錄機到處去拍,「也斯很早就有文化保育意識,他為自己的詩〈北角汽車渡輪碼頭〉拍了紀錄片,把香港特色拍下來了。後來當他從香港大學轉至嶺南大學任教時,他就拍下了《搬家》。到了2008年,這些紀錄片在『詩人放映』活動中公映,他找了我幫手執剪接,過程中,我們談到拍紀錄片的方法,說著說著,我們就決定拍一套關於他的紀錄片。」

黃勁輝遊走於文學與電影之間,其最新作品為主編並合著《電影小說》

黃勁輝說到在很多地方,荷里活、歐洲也好、中國也好,電影與文學的關係都很深,比如說韓國有本身是文學人的李滄東,將很多文學手法加進電影中,還有李安與王家衛,也一樣看重文學。「香港電影蓬勃,但香港文學很邊緣,我就想把兩者並置一起,試下用主流的影像,幫助大家認識文學。電影是跨越文化的,比如我們看印度文學,是透過翻譯者才看到,而我們看印度電影,雖然字幕有翻譯,但我們也可以看到導演的電影語言。」

著手籌備這電影後,黃勁輝發現籌集資金很難,當時沒有人知道文學家紀錄片是甚麼,「因這不是純粹的紀錄片,是透過影像進入作家的詩化世界,所以找資金有很大阻力。這些文學家都處身邊緣,我到內地拿資金,他們覺得香港沒有文學,香港文學家也不值得支持。而本地政府團體則覺得不夠商業,擔心觀眾看不明白。有些團體聽完後,不但不會資助,還會把橋段拿去用。」

但有時時間不等人,2009年,也斯告訴黃勁輝他患了肺癌,黃勁輝想不能再等了,馬上買了一部攝錄機,開始拍攝。前期的製作都是黃勁輝與另一監製黃淑嫻自資,也多得身邊朋友與嶺南學生出力,幸好今年找到台灣《他們在島嶼寫作》的投資者願意資助,「台灣投資者聽到後幾乎眼濕濕:不是吧,也斯這麼好的文學家,要完成有關他的紀錄片,竟找不到資助?」

這天他們拍攝鄧達智、梅卓燕、梁小衛吃盆菜談也斯的一場。
(左起)梁小衛、鄧達智、梅卓燕都曾在創作上與也斯有各種對話。

也斯的現代抒情

這天的拍攝地點是位於元朗屏山的鄧氏宗祠,拍攝鄧達智、梅卓燕、梁小衛吃盆菜談也斯的一場。食物也是也斯常常寫到的主題,這三位也同樣曾在創作上與也斯有各種交接:也斯有一本越界時裝詩集《衣想》,那是詩與時裝的對話及對照,而鄧達智的時裝設計也一樣有與也斯文字對話的地方;梅卓燕以身體之詩與也斯的文字對話,也曾穿上鄧達智設計的服裝,用舞蹈表現也斯寫盆菜的詩;而梁小衛的即興之歌則把也斯的文字意境拓展到更遠……

站在1870年落成的覲廷書室,看著黃勁輝在想怎樣取景,在跟梅卓燕溝通怎樣拍攝,覺得這場景選得太好了,也斯跨越東西,他了解各種思潮主義,但舊學同樣是其養份,無論是他將《聊齋》或《詩經》轉為現代詩,還是將詠物與抒情以現代的方式呈現,也斯就是東與西、舊與新的跨界者。

「也斯有一種現代抒情,他懂得在現代城市如何去詠物。他的現代抒情很有包容性,任何生活物事都可以放進其寫作裏。也斯有其世界視野,他寫日本時,又可以聯繫到香港,那是文化與文化的crossover。他的現代抒情是有很多變化的,他就在不同媒界、不同地域、不同空間上去做各種嘗試與突破。香港文化的特色是混雜,他就將這種混雜性推到很遠。」黃勁輝細說他心中的也斯。

其實黃勁輝與也斯一樣,亦是跨界者,他是《奪命金》的編劇,同樣遊走於文學與電影之間,很多人誤會他是也斯學生,但他們成為忘年交,是因為他們都喜歡電影,喜歡越界之事。忽然就有點頭緒了,黃勁輝與也斯都是跨界之人,這部電影必然是關於跨界──無論是敘述也斯創作生涯上的跨界,電影敍述語言上的跨界、還是跨越生死──也就只有創作、又或藝術,我們才得以再於熒幕上感受也斯的音容 。

正在拍攝梅卓燕以身體之詩回應也斯的文字

越界實驗 展現眼前

但如何將這種跨界呈現在電影中?黃勁輝細細道來:「也斯做很多越界的實驗,音樂、舞蹈、攝影……但我再做時,就不是去紀錄他做過的越界,這樣是沒意思的。我想做的是用電影語言,重新去進入也斯的越界創作,再將其越界實驗推到觀眾面前。」

除了也斯紀錄片,黃勁輝同時在製作劉以鬯紀錄片:「我的難處是一個人處理兩套不同的電影,劉以鬯是形式化些的,電影裏有劉以鬯真人,有扮演他的年青演員,有他的小說世界,我把這三重layers都打破了。而也斯我則著重其越界、poetics與世界性。」

這套電影到底是怎樣的實驗性,黃勁輝想賣個關子,那就只得期望電影上畫時,自己細細去感受,那種出乎文學、入乎電影,糅合兩者,或真實、或虛構,融為真實幻象兼具的媒介。我們失去了越界的人,就讓我們等待這套越界的電影,讓我們一同跟隨詩人跨越界限。

* 原文刊於《新報》(2014年8月22日),承蒙作者授權轉載。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