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查福爾摩斯──《褔爾摩斯的最後奇案》影評

「兇手是誰?」我問。

他安靜地坐在書桌前,握著筆,眼神飄向窗外的草地,一個小男生正在養蜂箱之間忙碌。他是福爾摩斯,但他沒有獵鹿帽,沒有煙斗,沒有華生。「真相是怎樣的?」他依舊沒有看我,花白的髮和疲憊的雙眼,看來不過是一個老人。「你的最後一案呢?那個彈奏玻璃琴的女人?」他才緩緩轉過頭,鋼筆沾了墨,在紙上勾出文字。他說:「……,那不是最後。」他已忘記了我的名字。「這才是。」他說。我接過他手中的羊皮紙,上面只有一行字:「福爾摩斯是誰?」

他看著我微笑。於是,我開始追查。

四組對白:媚俗

  • 線索一:「我也想過戴上獵鹿帽,但當煙斗成為一個標誌後,你再拿著煙斗,就不免庸俗了。」
  • 線索二:「當人死了,別人都哀傷悲悼,我跟他們不一樣,所以我不追悼。」

這兩道僅有的線索牽動了我的記憶,於是我一直追查到圖書館,終於拿起了年前讀過的米蘭昆德拉,並找到一個關鍵詞──「媚俗」。

  • 線索三:媚俗,指以作態取悅大眾的行為。我們難以擺脫媚俗,因為一旦我們意識到「大眾」的存在,媚俗就必然出現:不論是嘗試迎合,或者刻意違背,都只是不同形式的「取悅」。而這種行為更會內化成我們的構成部分,令我們無法再區分自己的真心,甚至「取悅他人」亦成為「取悅自己」,因為「他人期望的自己」亦漸漸成為「自己所以為/期望的自己」。

我不禁皺眉,為甚麼福爾摩斯的兩句話都指向「媚俗」這個詞語?我原以為福爾摩斯是世界上最不會與媚俗扯上關係的人。但如果他的「特立獨行」其實亦是不自覺地取悅大眾的一種作態?是他為自己所建立的形象?當他希望「與別人不同」,希望避免「平庸」,他已免不了落入媚俗。可怕的是,這個自己編造的「形象」將漸漸成為束縛我們行為的桎梏,一旦發現真實的自己偏離形象,我們就只能四顧茫然:那麼,我是誰?

  • 線索四:「我孤獨了一輩子,但我有智力作補償。」他對喪子的婦人說。
    「我第一次感覺到孤獨。」他站在女人的墳前說。
  • 線索五:「我曾經以為自己就是真實的。」他對日本男子說。

「福爾摩斯是誰?」在解答問題前,我也許必須弄清楚,他是在甚麼情境中提出這個問題?換言之,他原以為的「自己」在何時開始分崩離析?

線索四所透露的,是他的前後矛盾。第一次的「孤獨」,是他建立的,甚至是他引以為傲。他的自行我素、不屑/不擅與人交往,某程度上成為他擺脫庸俗(實質可能只是迎向媚俗)的一種手段。然而,第二次「孤獨」才是他首次發現到自己對於理解他人的無力,是被隔絕於世界的真正孤獨。因此,他所深信的自我形象被戳破,過去扮演「孤獨」、扮演「自己」的行為如斯可笑,我們所向披靡的福爾摩斯竟然只可選擇逃避,就此退休,遠離大眾的目光。

而我從線索五中看見的,就是動搖以後的茫然。「但我有智力作補償」,何其驕傲。但當你老去,當你的智力、記憶力逃不過衰敗,你還剩下甚麼?偏偏「大眾」眼中的你仍是如此鮮明,在書頁中、銀幕上栩栩如生,甚至清晰地倒影於羅傑仰慕的眼神中。

「於是有時候,你也分不清,哪一部分是虛構?哪一部分是真實?哪一部分是你為了迎合虛構而偽造的真實?」我合上手中的筆記本,而他仍坐在書桌前,只是聽著,垂下眼。「也許,你並不是你想像中那麼……我行我素。」我再說。他沉默良久,直到我幾乎以為他已沉沉睡去,他才突然低笑一聲:「很好。那你找到答案了嗎?」我遲疑,卻還是說:「答案你早已知道吧。畢竟你是如此聰明。」他的眼睛在陽光下閃亮著奇異的光芒,仿如夢囈:「卻也是如此膽怯……」我只是不敢承認,我猜,他心中這樣說。

三件案件:人性

「但你終究不得不承認。」承認你的感性,承認你的脆弱,承認你亦知道人性。

(按時序排列)

  • 案件一:喪子婦人以玻璃琴通靈,又佈下毒害丈夫的疑局,最終在被揭穿翌日自殺身亡。
  • 案件二:日本男子以山椒誘使福爾摩斯前往日本,並假裝成仰慕者,卻只是希望問出父親拋妻棄子的真相。
  • 案件三:幫傭的兒子羅傑在照顧蜜蜂時被蜜蜂襲擊螫傷,生死未卜。

我放下筆,盯著剛剛寫下的三宗案件,深信其中必有某種連繫。「它們的共通點是甚麼?案件的發生有何必然性?」我自言自語。「……親人的死亡/病危,活著的人為此執著,以及福爾摩斯的抉擇:事實,還是慰解。」

喪子婦人之死成為他永遠的遺憾,但對他的影響並未完成,因為他選擇的是逃避,甚至遺忘。他對自己說:「婦人的死,是因為他不懂人性。」但不然。他只是不敢承認自己懂得。證據是,他在醫院走廊上向幫傭憶述事件,他選擇的詞語是「恐懼」。而這種恐懼源於多年來他為自己建立的形象:徹底的理性和孤獨,徹底地追求事實真相。他被此緊緊綑著,於是害怕與人建立情感,亦拒絕理解情感,否則「自我」便將崩塌。

「有一點眉目了。」我笑。

旁邊的同事聽見,忍不住問:「我還是不明白他的內疚。一個有婦之夫希望隨他遠走,正常人也不會答應吧?」

「大概,當然只是我的猜想,他的內疚不是因為選擇拒絕,不是因為自己對人性的無知,而是他居然以自欺欺人的方式來退縮。偏偏,他太聰明了,連自己都無法騙過自己。」

他心知肚明,但只是不能承認。直到他在人生中第一次為了昏迷的羅傑哭跪地上,在大眾的目光下展示他的情感:為著「白頭人送黑頭人」的悲慟,為著親自教會他養蜂的愧疚。他甚至必須承認,對此刻的他而言,慰解比事實重要。因為那是絕望中的一線光:羅傑是為了保護蜜蜂才受到黃蜂的攻擊。他和女管家安靜地看著燃燒的黃蜂巢,即使羅傑在醫院病危的事實並無改變,但他們在悲傷中獲得一絲平靜。

承認以後,就是解脫。「於是你改變主意,為日本男子寫了一個美麗的故事,讓他在父親的遺憾中得到慰藉。」他終於開懷笑了:「寫得不好。想像力從不是我的強項。」他一頓,又說:「那是華生的。」「而你說,華生始終不明白你。」他沒作聲,臉上有一點懷念的神色。華生為喪子婦人的故事虛構了一個「你」,一如以往神機妙算的「福爾摩斯」,但他挽回的只是「他人眼中的你」,卻再無法填補「你眼中的自己」。但終於,你從綑縛中走出來了,至少現在你已能夠如此坦然地懷念。

兩隻蜜蜂:生死

「所以,這三件案件是必然發生的。它們是你『最後一案』不可或缺的線索。」我總結,案件已經告一段落,我心滿意足地收拾好行裝,穿上大衣,準備告辭。卻腳步一頓:不,它們只是「線索」,那主謀呢?事件的推手呢?我抬頭,與他對上視線,他一臉了然於心的笑容,說:「離開前再陪我散步一會吧。」我點點頭,腦中又開始盤點我所遺漏的細節。

  • 證物一:日本的瘡痍(包括核爆後焦黑枯敗的林木、毀容的日本女人、林中以石頭祭祀親人的老翁等)
  • 證物二:家中的陰影(成群死去的蜜蜂、幫傭丈夫的死亡、福爾摩斯的衰老)

「整個故事都籠罩著死亡和毀滅的意象。案件背後的,是生死的力量。」我得出結論。人類無法對抗死亡和衰弱,哪怕你是福爾摩斯。他近乎虔誠地服用的蜂皇漿和日本山椒,並不能延緩他的衰敗。這可能只是老生常談,卻令福爾摩斯對「自我」的領悟變得更為合理:在生死的自然力量之前,人所固守的自我實在過於渺小脆弱。我們只從窮盡一生構築的巨大盔甲中走出來,坦露我們的無能為力。

喪子的女人說:「亡者就在牆的另一面,他們並沒那麼遠。」這也許不理性,但在死亡面前,理性並不那麼重要。我們需要的,是一個念想,一種慰解,一點心安。於是福爾摩斯不再故作不屑,擺起了石頭陣,以石頭來盛載一位位故人,俯首下拜。

不知不覺,我們已走到海邊,羅傑本來一直乖巧地跟隨在身後,這時卻跑到我的身邊,慧黠的眼睛帶點笑意,從口袋中掏出一樣東西,放到我手中:「別忘了這個。」

  • 證物三:兩隻蜜蜂標本的玻璃紙鎮

他回頭對福爾摩斯說:「這是我和你。」老人寵溺地拍拍他的頭。蜜蜂,渺小而只是為了生存默默地忙碌;標本,牠們的生命已經完結但牠們的美麗仍被保存、延續。

對於生死,我們無可違逆,但日本男子說:「自然會重新出現生機。」所以在焦黑枯敗的林木,再次長出了山椒;毀容女子仍笑容滿臉地生活;暮年的福爾摩斯遇上年輕的羅傑。而羅傑拿著玻璃紙鎮,放在象徵亡者的石頭陣中,說:「這是我和你。」

我遠遠望著他的背背影,老人終於走出了暮氣沉沉、堆滿過去事物的書房,面對開闊的草地、藍天和海洋。

一個人:Mr. Holmes

「福爾摩斯是誰?」

「我曾經以為,你是一個傳奇。」

「我也曾經以為。後來,我迷惘了,遺忘了。後來,我明白了。」

「你只是一個人。不是神探,不是故事,不是象徵。而是你自己,Mr. Holmes。」

* 鳴謝安樂影片提供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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