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告別》──共享的孤獨,無盡的限期

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個體,每個人的回憶與思念都是獨一無二,是追悼也好,是沉思也好,是哀傷也好,是痛苦也好,只是一個代名詞,林書宇將一份無法釋放,也不能與旁人言喻的情感,在大銀幕中鋪滿了九十六分鐘。

靜靜的,慢慢的,終會過去,只是需要多少時間?給自己一個限期好嗎?一個度蜜月的時間?一部電影拍攝的時間?一百日?也許我們都不盡一樣。或長或短,是下個路口,抑或到人生的終站?旅途中,偶爾陰霾密佈,卻終會遇上晴天的。

但他相信,過程不只是他一人經歷的;在現實中導演痛失愛妻,女主角林嘉欣亦遭逢喪親,他們或不需言語溝通,卻在各自擅長的空間(編導與演繹)中表達著他們的內心情緒。是冥冥之中的聯繫共鳴,正如故事中的心敏與育偉,又不止於他或她。我們都以為是自己一個人走過,但原來沿途還有另一些人能理解,一起分擔著共通的情感,那路上或沒有想像中的這樣孤單。

共享的孤獨

這種心有靈犀,卻不一定是來自親密的家人朋友,反而可能是遙遠的陌生人,沒有命運的交集,卻仿似有無形的連結。他們都一同體驗過,床前的幻想、自殺的念頭、性愛的宣洩(儘管最後公映版少了心敏的那一段,這卻是電影的初衷)、在宗教儀式面前從不自在到習慣,亦一同體驗著過後的每一次空虛。

他們同樣有釋放寂寞,排解鬱結的慾望,於是育偉聽不到的琴聲,在下一幕心敏的場景中就有了鋼琴獨奏的背景音樂;育偉的紙飛機一躍到了對面,背景就轉換成浪聲,一天一海,然後鏡頭就拍到了心敏在灘邊,原來她已飛到日本的沖繩。他們仍然感覺愛人在身邊,畫面也似乎為了不存在的靈魂留下一個個空白的位置。她到日本旅行,鏡頭兩邊是對稱的,唯獨右邊有她,左邊卻沒有人。育偉開著關了的燈,屋在人不在,反覆在不同房間的開燈關燈,似在找尋死去的存在,或奇蹟的復活眼前,卻沒有,仍是空的;之後心敏到了日本亦重覆這個動作,枕頭裝成他的軀體,然後關燈,就像光熄滅了,他已回來。

失去身邊人的,亦不只有兩個;電話亭中,話筒的另一邊是想再與兒子對話的母親;鄉郊梯間,拐杖支撐著行走的老婆婆沒有明言,形單隻影的她訴說著昔日的恩愛已有暗示。學生沒有了老師、弟弟沒有了哥哥,自以為獨享的鋼琴樂與漫畫書,是他人對逝者的同一份感情來源。

然而,共享的有很多,獨自的懷念必不可少。教會中人的安慰之所以顯得虛偽廉價,就是因為他們企圖扼殺每個人獨自的傷愁時刻。關於育偉的,都強調向外的、力氣的表現,如搬動鋼琴、急速奔跑、及突然的大吵大鬧; 關於心敏的,是靜態內斂的,關乎創作與飲食,如旅遊日誌、漫畫笑話、及精緻的食物賣相。

無盡的限期

育偉手上的石膏,是他全然爆發的限制,也是他還未放下,還未復原的實在證明;心敏從未婚夫的國中老師手上得到那張卡,可以成為她的安慰,也是她不需急於解脫的答案。石膏呼應著「限期」的命題,「花開花謝終有時」也是對「限期」的回應。生有時、死有時,是對往生者的命運註釋; 但除了生與死,還有尋找與失落、哀慟與跳舞、哭與笑等的「有時」,這些是仍在生的尚要面對,每種心情都有其時,有開始就有完結,凡事都有定期,只是不知何時。正如手總會有一天好過來,卻不知道哪一天何時到來。

老婆婆跟心敏說,她的丈夫走得快,然後等待她走完階梯之後,給她糖吃。這何嘗不是心敏與育偉的願望?「先行的」人給「留下的」人唯一的期盼,就是路走到盡頭,等待化為永恆的團圓歸屬。最後一幕,車一直在走在走,跟著看到陽光灑下,沒有看到終點,因為不論是戲外的導演與觀眾,或是戲內的心敏與育偉,都仍然在這段路努力前進下去,路直、路彎,晴天、陰天,都要繼續。在前面等待的會是命中所失的最愛,在前面等待的會是放下包袱的重新出發。

* 文章原刊於作者網誌,承蒙作者授權允許轉載
* 鳴謝安樂影片提供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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