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故人》:逃逸者與守匙人

山河與故人,蓋在這樣的標題之下,會以為這裡充滿了鄉土情懷、植根和漂泊的矛盾體。然而全片卻用另一手法,將時間明確分割為1999年(過去)、2014年(現實)及2025年(可想像的未來),私以為整部電影最最不可或缺的,正是在這並不算長的時間裡,發生於某些群體之間的劇變(這裡不用城市,也不用國家,而是一個群體,是共同的情感根基,雖然也為更龐大的政治所牽動,但其根本是建基於人之間的關係)。有了這些變與逃,所謂土地情意、人事情感才真正得以成立。

命運的分支:時空遷徙與個人選擇

二十一世紀初期,以汾陽為例的無數個中國城市,似乎是各自找到了膨脹的突破點,階層由此激烈分化,人口遷徙愈烈。電影中首先離開的梁子(因感情失利而走,還撂下狠話說「再也不回來了」);接著是與梁子曾處同一境地的工友三明,跟著產業轉型從煤田遷到油田,示意著整個群體貌似有所選擇、實則仍然被迫的流動性;張晉生作為機會中的佼佼者,帶著兒子離開汾陽去了上海,而後又離開中國去了澳大利亞,彼時澳大利亞的街道已滿是朦朧閃爍的「大中華」招牌:張與背後的這一批富人,是典型的利益既得者,也是政治震蕩中的逃難者,而不斷地遷移看似是向更高的階級游去,實則是走向了拔根的處境──兩者相照,九十年代的他們懷揣著濃烈的愛恨與逐金之夢,而時下婚姻喪失、金錢也已逐夠了本,剩下無形的政治壓力,也已經藉由逃離的方式解決了,以後只有無所適從和無盡的空虛。

此部分可視為個人選擇之下不同的命運導向,而下一代與其相反,一早就需接受「共同命運」:陷入支配與欺騙的漩渦之中,而後在其中尋求自由的出口。

這大概是成長於同一代的小孩們(九十後、零零後)的共同體驗:在父母與其兄弟姊妹之間, 必然有一些不斷上游、有一些被時代遺棄(甚至有多數家庭以犧牲某幾個子女前途的方式,來換取一個的成功),而這一代則要承受階層的分裂,越是佔有權勢者就越能支配其他人,以至群體之間撕扯與暴力愈演愈烈、傷口無法彌合。

譬如到樂對於自由的嚮往,也正出於自小到大生活空間、情感對象皆被支配。在反腐運動中出逃的張晉生,出逃後並不講英文、也不務正業,已經是個糟老頭的樣子卻仍不減對於兒子到樂的控制慾,拿著「講中文」、「我是你老子」等賣了命地要將兒子置於自己的權利之下,桌上沙發上也擺滿了槍支和酒瓶,可是到了懦弱之處,又說「澳大利亞終於通過了個人買槍,而我卻連敵人都沒有一個」——虛無感在此內爆。九十年代的張晉生曾為了愛情要殺梁子,奔走討問買槍,而現在面前堆滿了槍卻不知用途,甚至從這一幕起,我總預感他的結局是吞槍滅了自己,就像汾陽結冰的河在超現實的鏡頭下四處爆炸那樣,也像濤年輕時意外看到一架飛機的墜地那樣,在尋無可尋的處境下突然結束──然而他的懦弱之性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這種體驗是很抽象的,但不知為何,對於個人而言,這樣的感受比起回憶青春的議題更加真實,即便大時代對個人的影響看上去霧氣朦朧,但比起流於表面的回憶,是另一種直擊,令人更難以面對。

Pet Shop Boys〈Go West〉的MV

變體的停滯:新世界與舊景觀

電影開頭的《Go West》似乎預示著這一場變動。曲名來自於Horace Greeley的號召「Go West, young man」,呼籲當時的青年向美國西部遷移發展;而在Pet Shop Boys的MV中,Go West的意義演變為來自西方世界的號召:(共產主義的集體意識擋住了多少個人追逐自由的進程)──來西方吧,這裡有平等、美好、自由的世界。晉生接受號召,往西方去了,卻無法找到所謂的自由。可以想像的是前二十多年中,在錢與權的主導下成為富戶的這群人,其實不停糾結於自我與誘惑,以至於「Go West」也不過是追逐中的一部分,甚至是這場追逐的終結站。他們是一群變體,但在劇變之中他們的目標是完全停滯的,甚至有越來越模糊的趨勢。生活在新世界,崇尚的仍是舊的景觀,是狹窄的得益群體之間的共同默契。

而濤喜歡的是葉倩文的《珍重》:「不肯不可不忍不捨失去你/盼望世事總可有轉機」。這首歌看似架構於三人的情感線上,但又何嘗不是濤的獨白和預言?在舊環境中人們多數離開,而回來的卻只有「消亡」:年輕時遠走的梁子重病回來、在異地突然過世的濤兒父親也要「花一萬二包車」送回老家……唯一守著他們的濤,經歷了由貌美到衰老、由三角關係到離異獨身,富裕之後仍能重情重義地照顧著他們,或許正是因為她看清了「每個人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生死、鄉土、關係在她的視角中逐漸清晰。

而那隻來自一九九九年的狗也未消亡,原本只能活十四年,卻一路陪著她到了二零二五。牠提醒著觀眾:濤、晉生與梁子三人迥異的命運也曾經有交疊的時候;進入故事本身,也提醒著孤自老去的濤一段曾經有過的風華正茂、尚能嚮往自由的日子。我們現在說的「勿忘初衷」不正是如此嗎?只是與晉生不同,濤沒有與她的「初衷」脫節,她留守的意思也大抵在此。

晉生等人的變中之不變,而濤在變中留守、不斷生長,此一對比也象徵著兩種截然不同的生命狀態。晉生動身,有著看似實際的追求物,達成後亦很容易墮入空虛的境地;濤動念,在情感線索中拉拔著自我的成長,守著故人們的鑰匙的同時,也守著鄉土和情感的原意,不僅僅是種情結。因此結尾時,濤獨個兒跳起《Go West》的舞步,儘管周圍四散無一人,但雪景與舊建築都與二十年前無異,又恰是這些未曾改變的景觀映射出她在老去中所有的變與不變,是經過來去者的歷練、經過自我思辨之後的本我,相較於逃逸者們,那又是種莫大的面對的勇氣。

家國與時代的劇變、個人命運與選擇、何謂生長與變化、何謂真正自由,都是電影中潛藏著的命題,而這裡並不在於道出孰是孰非,生命狀態本身就是故事的全部,作為破「土」而出的觀者,應自有其選擇。唯一能夠直接道破的,是那團仍舊停留於我們頭上的「現實」的疑雲,出路究竟是什麼,(或到底是否有出路),命運已經揀選了一半,剩下的尚待自己作出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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